除夕。
东京城早有了“年”的意味,关扑、杂耍早已喧闹了数日,一直延续到除夕。
自韩琦十二月归去后,官家一颗心一直有悬空之感,好不容易挨到了这除夕,四处张灯结彩。
宫禁中照例大傩仪,驱邪神,求平安。
赵祯今岁尤为虔诚,对那攻夏之事,寝食难安。新春趁着这宫中大傩仪,一扫阴霾,求得一战决胜,亦是心安。
除夕这日,但见皇帝束高山云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高一尺,卷梁宽一尺,戴时用玉犀簪束之。内里穿白纱中衣,外披织有云龙纹饰的红色纱袍,领缘、袖口则有玄色滚边,红色纱裙为下裳。腰间束金玉带,身前系有蔽膝,系佩绶,脚上着六合靴。
皇后曹氏着袆衣,雍容典雅,御容面施三白妆,加珍珠面靥,戴垂珠耳坠,手持玉圭,在仪扇簇拥下坐于御辇。及后是各妃嫔、群臣,皆着正装,一派皇家威严。
驱傩队伍乃由皇城亲事官、诸班直及教坊猪人组成。亲事官、诸班直藏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肖景夏身形魁伟,一身特制金镀铜甲,装扮成捉鬼将军模样,威风凛凛。又二人扮镇殿将军,亦甲胄,装门神。教坊中又选丑恶魁肥之人,扮成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浩浩荡荡千余人队伍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一路向转龙弯而去。
沿街百姓纷纷围观,酒楼张灯结彩。官家御辇内簇拥着皇后,心内一片祥和。大傩仪乃一年驱鬼神之大事,一心向善,必有回应。
那曹皇后一向心境平和,知帝心事,亦不多言,只一味顺从巧笑,亦是应了母仪之道。
待队伍出了南薰门,但见那驱傩队伍开始行驱邪祟之礼,捉鬼将军,镇殿将军纷纷行驱邪礼仪,判官、钟馗小妹等众神纷纷起舞,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一路看热闹的百姓喜庆吆喝,众妃嫔及文武百官亦是呼喝连连。
队伍从南薰门向转龙弯缓行,帝后与御辇之上观礼,但见那教坊使肖景夏一身金镀铜甲,身边一众灶神、财神簇拥着,口中喷火,至队伍中尤为惹眼。那肖景夏身形高大,骑高头大马,马亦身披铠甲,寒光闪闪。威风凛凛。
那曹皇后于撵中笑道:“这教坊使的模样,好不吓人。小孩子见了,怕是都要哭闹。”
帝携了皇后玉手道:“没有这般模样,怎的驱神?都潘安宋玉一般,这神巴不得凑上来,还怎么驱?”
皇后笑道:“官家这算真知灼见么?”
官家心情尚好,听了皇后此言,亦不言语,只是哈哈大笑。正谈笑间,那教坊使所扮捉鬼将军,高头大马渐行渐近,曹皇后观其捉鬼面具,心中不由地一动,面具之下百多黑少的眼睛似是要喷出火一般,皇后忽的打了一个寒颤。
“皇后莫怕。”帝有心抚慰,后心稍安。
但见那捉鬼将军并二镇殿将军靠近御辇,两旁侍卫皆护住帝后,后见防护甚严,心下稍安。
不想忽的自那捉鬼将军口中喷出一股妖火,火苗直奔御辇而来,那皇后颜色大变,猛地起身,伏在皇帝身前,口中大叫:“皇上小心!”
只见那火苗猛虎一般,覆盖御辇,皇帝颜色大变。须臾间,但见守于一旁的殿前副都点检吴寒山自马背猛然一跃,长剑出鞘,往那被火苗覆盖的御辇顶上一挑,金顶上所覆一层黄色幔布落于地面,燃为灰烬。
帝见黄幔落于地面燃烬,心中稍安。皇后仍俯于帝身前,惊魂未定。
“玉璃,玉璃。”官家轻唤皇后闺名,只听得一声呻吟。帝心内一惊,只见皇后身后袆衣被火苗略过,一大片焦色。那曹氏出身官宦,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养的一身细皮嫩肉,哪里经得起这火苗的烧掠,虽无大片烧伤,亦是疼痛难当。
帝颜色大变,大呼“来人!”
待殿前司侍卫一拥而上之时,吴寒山已将肖景夏等人拿下,大傩仪队伍一阵混乱,旁观百姓亦是惊慌呼号,一场驱傩仪式,搞得是荒腔走板,疲惫不堪。官家竟然驱傩场中被火烧,这是何等大辱!
除夕之夜,百姓们家家户户守岁,掌灯。京城内最具盛名的酒楼,樊楼、孙楼、百花楼均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可怜那皇宫大内,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大傩仪一场惊魂,皇后受伤,官家龙颜大怒。吴寒山将当场拿下的教坊使肖景夏,并装扮成镇殿将军的两名教坊副史孙贵才、郑武德等十余人送至大理寺,大理寺卿富弼连夜问审。令参与大傩仪的千余人,因现场惊惶混乱,虽控制数百人,但仍有失散。
却说那肖景夏、孙贵才、郑武德三人俱不承认事先预谋,这大傩仪仪式亦是排练多日,年年排练,年年演,从未出过事。而肖景夏等三人亦不是新人,常年节日都在宫内搭台子吹拉弹唱,从未发生过类似事件。
富弼又命人细细查询帝后所乘车辇,这车辇大体无甚疑问,只是这失火的黄幔有些问题。幔上有细细一层粉末,白天这粉末不易察觉,到了黑暗处,这粉末隐隐发出荧色光芒。经仵作查验,此乃白磷,遇火易燃。
富弼命人查验其他车辇,并未发现白磷痕迹。
这撒白磷者何人?能接触帝后车辇者,从御辇院开始,上至供御指挥使、副兵马使,下至各级辇官均有嫌疑,还有装饰御辇之宫女、宦官,当日大傩仪上妃嫔、文武百官,能靠近这御辇的不下百人。更莫说一路从禁宫到南薰门再到转龙弯,这沿途围观百姓之众,虽然皇家戒备森严,但若是有心将白磷撒在御辇之上,还是有空隙可钻的。
一定要说凶手就是肖景夏等人,委实牵强。但要说肖景夏于此事无干,却也尚不能洗脱嫌疑。
富弼细思,观此案情,首先,作案者动机明显,目的就是“打草惊蛇”,这大傩仪,地势开阔,人多眼杂。而且历来帝王出宫,左右护驾,戒备森严,也不易得手,这不是往虎口内探头吗?而且,单靠车辇上的白磷,火光怎能伤及帝后性命?怕是没有存杀人之心,恐吓才是其目的。
其次,这并非一人作案。先是有人接近车辇,撒上白磷;大傩仪开始以后,再有人喷火,使车辇上的白磷燃烧。就这么看来,这肖景夏等人确实有嫌疑。虽说肖景夏等都是熟面孔,但是这些年教坊司向民间开放,收了不少党项族人,难保没有一两个暗探。肖景夏等人被收买,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可知。
第三,此案的突破口,只能是教坊司。这大傩仪,主要操办者乃教坊司,其主要负责人系肖景夏,捉鬼将军、镇殿将军等一系列驱邪礼仪皆为教坊司扮演,驱邪礼需要火光,这能接触到火种者,皆为教坊司成员,即教坊使肖景夏,捉鬼将军和镇殿将军孙贵才、郑武德。以及后面扮演判官、钟馗小妹等人。
看来,此案的入口,还是在肖景夏的教坊司身上。
富弼将肖景夏等人下狱,教坊司二十余人,挨个审问。
慈元殿内,官家守皇后曹氏于床榻。
后伤势不重,只是受了惊吓,出现心悸、气短、头晕、恶心、呕吐等症状,御医开了几副汤药,与皇后饮下,便昏昏沉沉睡去。
待宫女服侍之后,帝屏退左右,只身留于殿内。细想与这曹氏数年的婚姻,虽谈不上浓情蜜意,儿女之情稍淡。但这曹氏治理后宫有序,亦不争不抢,有礼有节。非但如此,此番御辇之上,若非曹氏以身做掩护,那火舌伤及的便是自己。
虽说皇上乃上天之子,龙身贵体。但危难之际,能作他人之想的,毕竟少数。若非有至深情感,又何来如此相救?生死交关,一切皆处于本能,谁能一念之间便想到万人之上的帝王才是第一位?谁能不顾自己性命救身边的人?
官家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觉这曹氏非自己原配,因得政治因素勉强成婚,对其只是尽夫妻本分,亦本了一颗良心,不愿为难一无辜女子。她原本大家闺秀,锦衣玉食,亦曾憧憬某一日寻得如意郎君,一生郎情妾意。不想却无故担当起国家重任,承接下这政治重任,莫名成了皇宫内院,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亦有过心无城府的豆蔻年华,却在这宫禁中,日复一日的消磨,走坐都循规蹈矩,都讲求母仪风范,失了自己的情怀与个性。
朕不亲近她,她何曾又想亲近过朕?
原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朕既无意于她,她又何尝中意过朕?这民间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这皇宫内院,亦是同理。曹氏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想到此,官家不由地揪住了一颗心,一时间生出寻常民间的朴素情怀,多希望自己与这曹氏,未曾有如此多外界羁绊,只是巷陌间,因了媒妁之言便成婚的匹夫匹妇,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日久生情,许是比这样的宫闱相聚要幸福许多吧。
官家想到此,不由地伸出手来,抚弄着曹氏的秀发,想这曹氏出身于高门世家“真定曹氏”,顶级大族。目前振兴朝纲,防御辽夏,都要仰仗这些大族,在这中间,曹氏出力亦是不少。
“玉璃啊玉璃,若非有这等利害关系,或许会更好吧。”官家叹了一口气,“朕只想做你的夫君你的受益。”
正百折千回,细思苦想间,官家忽的龙颜大变。
那曹氏发间竟有一块硬物,想必是有人插于其发间。官家将那硬物自皇后发间抽出,竟是一枚刀币,这刀币,竟然与数年前放于案前的刀币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