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顿了顿,接着道:“从死者身上几处伤口来看,颈部创口虽然最终割断了动脉,但是切割创伤程度很浅。因此判断他使用的力量比较小,力道比较均匀。从伤口形成角度来看,完全符合右手持刀切割颈部造成伤痕的特征。——人在自己割伤自己的时候,疼痛会使力量不由自主减小,因此伤势完全符合自己伤害的特点。”
卓然又指着死者的额头:“死者头部钝器伤虽然有六处,但是受伤的程度相对都比较轻,没有造成颅骨骨折,按理说如果是外人用砖头这种钝器猛击头部,至少会造成线性骨折。而自己砸击则不会,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所导致的。另外我仔细观察现场,并没有任何抵抗和搏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抵抗伤。一般情况下,死者遭受了六次重击,身体又完全自由的情况下,不进行任何抵抗几乎是不可能的。”
卓然又指着死者身上黑火药烧灼痕迹道:“这些黑火药灼伤部位都在胸腹部和脸部,这在人站立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只有在躺倒的时候才可能。同时我们在床上也发现了黑火药剩下的粉末,这也印证了这个推测。而且这些烧灼伤都有生活反应,证明是生前伤,也就是说黑火药烧灼的时候,死者还没有死。而另外他用来治伤的两个所谓的凶器都遗留在了现场,一个是半块碎砖头,上面有血迹,另外一个是那把小刀。按理说,假如他要进行自杀的话,会留下遗书,可是我没找到这遗书。”
他刚说到这,就听站在门口的几个仵作中一个老者忽然站出一步,微笑道:“他的遗书在这。”
卓然吃了一惊,扭头望去,只见那老者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取在手中,目光炯炯的望着卓然。
卓然惊愕望向司法参军。
司马参军一笑,对卓然说道:“卓大人,这位便是开封府的府尹,欧阳修欧阳大人。”
卓然又惊又喜,——欧阳修,赫赫有名的大文豪,唐宋八大家之一。中学时学过他的文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庭院深深深几许”还有《卖油翁》。没想到这些神来之笔千古流传绝唱的作者,竟然活生生的就在眼前,而且穿着打扮如此朴素,俨然便是一位仵作,不过他怎么是这副打扮呢?
卓然忙上前躬身一礼道:“卑职拜见欧阳大人,刚才司法参军大人怎么没做介绍呢?”
欧阳修摆手道:“这是老夫的安排,老夫听云燕捕头说,你侦破案件的本事十分了得。说实话有几分不信,毕竟我听说你才二十出头,另外这案子很重要,我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向官家禀报。虽然在之前我们勘察现场发现了韩王爷的遗书,可遗书是可以伪造的,现场也可以伪造。必须要有一个冷静第三人给出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依据,老夫才能够放心向官家禀报。因此这才设了这个局。其实也不叫设局,除了隐瞒了遗书,其他的都没有动,就是想让你判断一下韩王爷究竟是不是死于自杀。果然你的判断非常准确,符合韩王爷书信所述。”
说罢,欧阳修将手里书信递给了卓然。
卓然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写的是,韩王爷在看守皇陵时见到四周村民百姓饥寒交迫,连生火做饭的柴火都没有,因为四周的树木都被砍光了,连根都挖走草皮都铲来烧了,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生火取暖做饭。所以有些胆大的便进入皇陵,先是盗割一些灌木小树之类的生火。被兵士抓起来拷打。韩王爷过意不去,吩咐将村民放了。
这样一来,村民便越发的胆大,进来被抓到后,韩王爷都不让兵士殴打,还默许他们砍一些灌木小树之类的回去烧火。
到得后来,村民胆子越来越大,盗伐林木拖走,被发现之后,韩王爷开始是准备将这些人抓来治罪,可是到村里了解之后,发现他们连门都卸下来烧火了,实在无计可施。这才觉得皇陵之中林木数目众多,可以解村民燃眉之急,于是便又放了回去。
村民知道,这位看守皇陵的王爷是个菩萨心肠,不会动真格的。因此越来越多的村民进来盗伐皇陵的树木,最后无法控制。
现在又到了年边,官家即将要来陵园祭奠祖先。到时候肯定要在园林四处走一走,很快就会发现园林被盗伐的事情。
他作为皇陵史,有失职之罪,原本就是带罪之身,罪不可赦。加上他有意放纵村民对园林的破坏,只怕还要罪加一等。
因此这天喝酒之后,韩王爷心情极度沮丧,提笔写下了这封遗书,希望能够以自己的死,换取四周盗伐皇陵树木的百姓的性命,请求官家不要追究这些可怜的百姓,也不要追究陵园中这十几个看守,一切都是他的主意,由他一人承担。
卓然看完这封信后,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他将信默默的地还给了欧阳修,沉吟片刻,这才叹了口气说道:“这位王爷可真是体系百姓,甚至不惜自己替百姓抵罪!”
欧阳修点头说道:“是呀,韩王爷的品格当真让人钦佩,就是他自杀的手法的确让人有些狐疑。——先是用板砖拍脑袋,又用刀子割脖子,再用黑火药烧身子,这么一番折腾才死去,这才让我们心存疑虑。”
卓然说道:“人的生命力之顽强不是常人所能够理解的,我曾经见过身中五十几刀,并且多处是致命伤,最终还是活下来了的。再比如战场之上,两军厮杀,有些将士身上中无数刀,最终也还不是活了吗?比如大战金军小商河中箭无数最终战死的岳家大将杨再兴…”
卓然说得兴起,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心头突然想起,岳家将那可是南宋时期的事情,往后要倒一两百年了。赶紧咳嗽两声道:“这样的事多如牛毛。生命力的顽强真的不是我们所理解的。”
卓然所说的岳家将,欧阳修他们当然是一头雾水,还以为他说的是古时的哪个大将,也没有细究。但是卓然所说的这种情况,他们到完全可以理解。也是连连点头感叹一番,欧阳修道:“刚才老朽为了不让卓大人心有顾忌,所以假装仵作在旁边听。听到了卓大人精辟的分析,实在是佩服。有卓大人对这案情的分析,老朽这就放心了,就这么禀报官家。——云捕头呢?叫她进来吧。”
便有人跑到外面,很快把云燕叫了进来。
云燕对卓然拱手道:“很抱歉,一起跟着府尹大人隐瞒了真相,实际上,我们之前都已经派人到四周村子打探过,的确如韩王爷所说。印证了他遗书中所记载的事情,证明了你说是真的。”
卓然道:“既然如此,怎么昨天还把进入陵园中的百姓射杀无数呢?”
欧阳修神情黯然,摇摇头说:“这个没办法,皇家威仪必须维护。这官家派来的御林军也不归老夫调遣。这样也好,要是真的把皇陵里的树木都砍光了,那成什么样子?百姓疾苦,我会在奏折中如实禀报,让官家尽快从其他地方调集新柴和煤炭,平价供应,每家每户进行配齐,解决生活之用,总不能让百姓大过年吃生的吧。”
卓然点点头,这应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欧阳修又道:“我会在奏折中要求皇上官家赦免从附近村子抓到的村民。恩威并举,方为王者之道。昨天射死的已经死了,是他们罪有应得,依照王法该当如此,而后面抓到的,就不要再治罪了。相信官家体系民情,应该会同意的。”
卓然由衷说道:“欧阳大人心系百姓,令下官无比钦佩。”
欧阳修道:“你现在往回赶,应该还赶得及回家吃年夜饭。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了一匹快马,你这就往回走吧,本官就不留你了,下次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对了,若是开封府遇到什么疑难案件,还请卓大人施以援手啊。”
卓然对这一代文豪心中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一躬到地说道:“卑职听从欧阳大人调遣。”
………
开封府外,四匹马拉了一辆豪华马车。卓然与欧阳修云燕等人挥手作别之后,乘车紧急赶回武德县。
在临近黄昏时,终于进了城,到了自家的老宅门口。
当他敲开门时,一家人欣喜无比,本来大家还以为这个春节不能团圆了呢。
一家人欢聚一堂,共度新春。
这之前,卓家很少有亲戚朋友走动,现如今卓然做了官,又度过了丢官罢职的危机,并且名震武德县,一时间,远亲近邻无不前来拜年。
挑着鸡鸭的,挎着鸡蛋的,挑着大捧盒礼物的,富的穷的老的少的当真是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非凡,把个老爷子高兴的合不拢嘴。他没想到,这新年卓家会如此热闹。
老爷子是仗义之人,虽然这些远亲近邻多少有些市侩,见到卓家有难都躲得远远的,如今富贵了又都凑拢过来。但是老爷子说这是人的本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什么可以怪罪的。
因此但凡上门的,老太爷都殷勤款待,卓家宾客盈门。
好在家里有炭火取暖的,不至于让宾客冻着。宾客也都不是空手而来。一来一往进出收支总体平衡,卓家倒不会因为款待众多宾客而捉襟见肘。
新春拜年一直持续到了将近正月十五,过了十五就算过完年了。卓然想起了云燕与他的约定,准备到京城去看花灯。他跟老爷子说了之后,老爷子当即答应,给他雇了一头驴车进京。
准备走的头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婵娟找到了卓然。
婵娟客居卓家,深居简出,平素里只是在自己的院子读书写字作画,除了吃饭,很少与卓家人来往。连卓然都很难见到她的面。卓然觉得她性格如此,也就没有在意。没想到婵娟找到他,向他提了一个要求,她要跟卓然一起到京城去看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