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明明自知不久于人世,离京之时,本暗自发誓情之一字,不再提及。如今却身不由己沉溺其中,只愿陪在慕容纸身边,到死都再也不醒来。
只可惜,只可惜……
后悔得太晚了。
曾经,皇帝下令杀他,他跪在阶下,一言不发。曾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马当先,无所畏惧。
过去那么不怕死。如今却每一天都怕得要命。
不想死,不甘心。他才刚刚回到慕容纸身边,该做的,该照顾他的,该偿还他的,该守护他的,统统没做。反倒给他添了好多麻烦,惹他掉了好多眼泪。
担心自己走后没人好好照顾他,也害怕将来在奈何桥上等不到他。
……
谢律知道,如今的自己,再奢望什么别的,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倒不如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再多努努力,再稍稍再消去一些慕容纸心中筑起的那道将所有人都不分青红皂白拒之门外的冰冷的高墙。
起码让他相信自己如今是真的喜欢他,别再妄自菲薄。不要再觉得这世上之人都是骗子,不要因为遇到了自己、遇到了唐济遇到了齐琰那样的人,就再也不肯对别人敞开心扉。
至少,还有夜璞那孩子……从来没骗过你的,对不对?
谢律自己虽然很是不喜欢那总在背后偷戳他刀子的孩子,但是好歹,那孩子对慕容纸一直是真心十分重视、且言听计从的。
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想,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在死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让慕容纸再多融化一些。
那孩子……美貌懂事,又会做饭做药,又从来不曾骗过你。
哪里,都比我好。
若他能陪你,让你下半生过得安慰,我……我……
虽羡慕,虽嫉妒,却也……宽慰放心。
不然,难道要由着你一辈子死撑着那张冷漠的面具,不再让任何人看到原本的脆弱么?
难道就由着你将来把我做成活僵尸,每天带在身边,冷笑着呼来喝去,在没有生命的尸体上发泄自己的爱恨。令所有人都真信你可以从此无知无觉,无痛也无泪了么?
真若如此,谢律倒宁可替他人做嫁衣裳。
死后,叫阿纸好好地哭上一场,再叫那些懂得疼他爱他的人,替他疗伤。
……
当空明月,转眼间又圆了。
谢律做了个噩梦。
梦中,他周身被荆棘缠绕,只是轻微一动便疼得心冷肝颤,在黑暗之中挣扎着,终于握住一只冰冷的手。
他本以为是慕容纸,刚刚有那么一点半星的安慰和知足。可抬头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那张一直想要遗忘的绝世容颜,如同画中的那美女蛇一般,正在对他形容可怖地微微而笑。
谢律惊醒,又被痛晕过去,梦中一会儿是慕容纸,一会儿又是那人,然后一切终回平静。
他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慕容纸高,还只是一个刚从东家魔爪里逃出来,没人疼爱整天被打的可怜孩子。
从吃不饱饭的下人,一夕之间变成听雪宫里集慕容纸万千宠爱为一人的小少爷。
他迷茫中问自己,那样的日子,真的过得不好吗?
刚到听雪宫的时候,明明感觉很幸福啊。以前整天吃不饱,现在终于能吃饱穿暖了,还有人疼爱,要什么给什么,多幸福啊!
可后来,这样的幸福,竟成了习以为常,然后竟成了没趣,最后甚至成了负担!
……人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啊。
这山望着那山高。可是到头来,谢律啊谢律,你为了满足那无尽的欲望,交换出去了多么珍贵多么重要的东西?
谢律。你怎么、怎么就那么蠢啊……
你怎么就那么蠢啊!
身体伏在床上阵阵抽搐,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谢律沉浮在蛊虫躁动的无尽痛楚之中,辗转不停。
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不知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似乎终于听到了慕容纸那清雅低沉的声音。
那只冰凉的手,抚过他的额头,带着粘腻的血腥味,亦真亦幻。
“师父,师父——好了!够了!您快去药浴吧,他根本没什么大事的,倒是您——”
夜璞焦急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得很,而谢律仿佛躺在一片漆黑的河岸边,意识明明是清醒的,却始终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