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便难分开,不管去往高山还是大海。于是他们开始战斗,从高山战斗到大海,直至最后,大师兄才终于来到了此间,为此身受重伤。
因为是他要来,所以是他受伤。
“你们书院总喜欢说我的身躯与精神都已腐朽……那你现在呢?”
酒徒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看着他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天,还能撑多久?像今天这样的伤,你还能受几次?”
他的脸有些苍白,左肩受了重伤,但与浑身是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的大师兄相比。则要轻很多,所以他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大师兄却没有听他的话。他看着小院里那座雪堆,感受着雪底透出来的余烬味道,沉默不语,神情有些萧索。
他受了如此重的伤,才能来到场间,却依然来晚了。
城市远处隐隐传来哭泣的声音,不知是为了死在冲突里的无辜信徒,还是为了葬身在火焰里的叶苏,他沉默听着。
过了会儿,他转身望着酒徒说道:“你本在小镇,何苦入世?”
酒徒说道:“你本在长安,何苦来此?”
大师兄说道:“你这是在犯罪。”
酒徒说道:“对人间还是神国的罪?新教动摇了神国的根基,他就必须去死,如果道门再不动手,我也会出手。”
从酒徒和大师兄出现开始,隆庆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里,看着这两名以前只能仰望的大修行者,神情平静,全无惧意。
一切都在观主的计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发现真相之前,他必然会从昊天的立场出发,帮助道门杀死叶苏。
因为他和屠夫很贪,仿佛是无数代人类贪念的集合,他们不止要永生,还想要永恒,而永恒只能在昊天神国里寻觅,神国没有了,他们怎么办?
事实上,如果不是观主一直没有点头,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经对叶苏动手,这两位大修行者,根本不在乎所谓成圣这种事情。
他们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成圣,那又如何?他们还不是像老鼠一样,在人间东躲西藏数万年,最后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当然,了解观主心意,尤其是与临死前的叶苏有过一番对话的隆庆,此时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将来必然会后悔,但那是将来的事情,不影响现在道门以昊天的名义,把他们当狗一样使唤。
想到此节,隆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没有嘲讽,显得很真诚,那是在真诚的嘲讽,嘲讽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物,也会被贪念冲昏头脑。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教典说的果然有道理。
隆庆脸上的笑容敛去,因为有人看了过来。
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为什么?”
这是他的不解,也是书院的不解,没有人能想明白,道门为什么要这样做,烧死叶苏助他成圣,对毁灭新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反而会让道门分裂,至少裁决神殿从此以后,再难成被道门所真正信任。
观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可以把宁缺失败的尝试,当成所有的理由。”
隆庆说道:“我师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没有你们书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少,不会死这么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没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大师兄微躬施礼,走出小院,在风雪里登上下属牵过来的座骑,直到走出很远,才将天书沙字卷重新放回怀中。
大师兄看着隆庆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在临康城外,他就察觉出此人的特异之处,今日的感觉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时没有精神却思考那些事情。
他重新望向小院内,望向不停承受着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里那些落雪,想起当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长安城里也下着雪,很多人都进了城,七念来了,被师妹困在雪林里,君陌在雪桥上坐了一夜,小师弟和桑桑在湖上杀死了夏侯,他则是和叶苏站在城墙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说了很多无所谓的话。
之前之后还有数次相见,小道观前、天弃山脉的雪峰深处……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间,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线,他在黑线的这头的池畔饮水读书,叶苏在黑线的那头砍树,听说他说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后开始周游诸国,意图勘破生死关,想必到最后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才会真正死去?
大师兄看着落雪,沉默了很长时间——叶苏创立新教与书院有很大关系,因为君陌在青峡前把他变成废人,更因为他与叶苏曾经进行过的那些讨论。
然后他想起,从很多年前开始,甚至早在拜入夫子门下之前,他最想成为的人的便是一名书生,一名教书育人的书生。
那书生居住在一条陋巷里,教着那些穷困的孩子,生活清贫,一箪食、一瓢饮,却不改其乐、亦不改其道。
他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没想到,叶苏在他之前便这样做了,在生命最后的这些年里,叶苏一直是那样的一个人。
很久后,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转身看着酒徒说道:“为了永生不惜抛弃整个人间,就算成功,难道你不会觉得那会很寂寞吗?”
酒徒说道:“死亡才是真正的寂寞,便如叶苏,他如今已然成圣,却与世界再无联系,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
大师兄摇头,平静而肯定说道:“你错了,他一定不会寂寞。”
叶苏放弃了数十载的信仰,只为让人类不再需要信仰,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留下了很多东西,相信那些东西必将真正的改变这个世界,
还有很多人做着或者即将去做与他相同的事情,君陌在天坑底点燃野火,他将带领书院继续向前。他是圣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会寂寞?
自古圣贤,本来就应该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