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在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杀入广场的时候,有名中年书生也来到了场间,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靠近了高台。
那中年书生穿着寻常,风尘仆仆,浑身是汗,身后死死系着个包裹,他来到台前,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块木盘。
那块木盘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制成,纹路极为细腻,又给人一种金石的质感,感觉很是奇妙,盘里浅浅堆着一层极细的黄沙。
这是一块沙盘。
修行界最著名的一块沙盘:河山盘。
河山盘出现,整个世界,便进入了河山盘之中,那层浅浅的黄沙,在空中飞舞,然后落下,便把天地的颜色涂黄,紧接着,把一切都变成了黄沙。
坚硬的青石地面,变成了松软的沙漠,正在高速冲刺的战马,惊鸣声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前蹄凄惨地折断,马背上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摔昏过去。
极短的时间里,便有数百名神殿骑兵堕马,相反,那些惶恐不安躲避的新教信徒,虽然也变得行动困难,却不至于被这片黄沙伤害。
黄沙有时如水,因其柔,故胜坚强,故怜弱小。
隆庆的双脚也陷在黄沙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沙底传来的吸噬力量,神情变得非常凝重,极为艰难地提起右脚,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忽有风起,席卷起黄沙,拦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视线越过飞舞的黄沙,落到台侧那名中年书生的身上。
陈皮皮看着中年书生,惊呼道:“四师兄!”
中年书生没有回应,只是与隆庆对视。
隆庆微微蹙眉,今曰他奉命前来杀叶苏,屠新教,猜到书院可能有所准备,却没想到来的不是那道铁箭,不是大先生,而是此人。
范悦,书院四先生。
在书院后山那些有趣而可怕的人物里,范悦是一个相对低调的人,他入门很早,排序很前,却只是洞玄巅峰境界,和李慢慢、君陌完全不是一个层级,三师姐余帘虽说那些年表现的也一直只是洞玄境,但当她把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打成废物之后,谁都知道那只是表象罢了,而他却是真正的洞玄境。
当然这并不重要,夫子收徒向来有教无类,不在乎他们修行的天赋,但后山的人们都有自己最擅长专精的领域,在那个领域里都能做到最好,比如五六**十十一那些家伙,只有范悦显得相对弱一些,他擅长符道,却不及莫山山和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他擅长谋略算策,却不及余帘,他擅长设计,在这方面连六师弟都不如,更何况书院前院还位黄鹤教授,真要说最强的,或者只是打算盘。
这些年书院后山渐渐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还是那般不引人注意,没有过太多惊艳的表现,只有书院后山的同门们知道他很重要——这些年书院乃至唐国对外的谋略布置,都出自于余帘、宁缺还有他的推算,而且他拥有一件当今修行界最珍贵的法器,那就是河山盘。
当年在青峡之前,正是靠着河山盘,书院诸人才能避开观主的那一剑,他耗尽心血困住那一剑,才让君陌有大展神威的机会。能困住观主的剑,可以想见他和他的河山盘如何强大,今天他便带着河山盘来了。
事实上,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西陵神殿对叶苏和新教的态度,书院很清楚,但无论大师兄还是余帘和宁缺,总以为观主是能够被说服的,既然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观主便一定不会去做,只要观主保持沉默,那么有唐小棠和剑阁便足矣。
只有四师兄觉得有些异样,他连续推算了很长时间,并没有推算出来别的结果,可他还是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他认为师兄师姐还有小师弟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他找不到证据,于是他便自己来了,他收拾行李,孤身上路,离开后山,带着河山盘,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而来,要来救叶苏的命。
这才是书院真正的行事风格,可以众志成城,也要和而不同,要替师门负责,但首先你要为自己负责,你要不留悔意。
四师兄终于赶到了,虽然只凭他很难改变场间的局势,但他可以代表书院做出书院应该做出的努力,不需要后悔,那便很好。
他举起河山盘,把念力尽数灌注到盘里,只是瞬间,雪山气海便有了枯竭的征兆,显诸外相上,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似乎瘦削了几分。
河山盘里是黄沙,更是河山。
每粒沙都是河山里的一处风景,或是一座小桥,或是一道流水,或是一方亭榭,或是青青山丘,或是桥上的轿子水上的舟亭子里的人青丘上的树。
今天,这些黄沙却只是黄沙。
因为最本原的也是最强大的。
四师兄念力激发河山盘,黄沙狂舞,然后敛落,世界顿时变成一片黄色,成了枯燥的荒漠,在其间根本寻找不到方向。
那些后方的西陵神殿骑兵,幸运地没有摔死,拼命地拉动缰绳,让座骑停下来,然后翻身下马,拖着座骑试图寻找到出口,只是哪里这般容易?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走到台上。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黄沙铺地,却无法将他完全拖入河山幻境,他的身体在那片黄沙里,眼光却能看到真实,看到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四师兄看着隆庆的目光,觉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在书院后山做推算时那样,觉得或者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于是他向河山盘里吹了一口气。
那层浅浅的黄沙,被吹皱,有些沙粒迎风而起,在空中飞舞。
变成沙漠的广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飓风,无数黄沙卷起,遮住所有人的视线,天地间变得昏暗一片,更可怖的是,先前还平坦如原野的沙漠,忽然间发出隆隆巨响,生出无数道层层叠叠的沙丘,不知多少骑兵被移动的沙流吞噬!
就算没有被吞噬的骑兵,在飞舞的黄沙里也遇到了不尽的危险,到处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到处都能听到人与战马互相撞击的沉闷响声。
即便是像南海少女小渔这样的知命境强者,竟是也无法抵挡河山盘的威力,那些来自各处道观的神官执事,纷纷毙命,她也昏迷在了黄沙之中。
隆庆的脚步依然没能落下,脸色有些苍白,被唐小棠伤后再被河山盘重伤,他没想到对方自身境界普通,这沙盘却是如此恐怖。
然而,这就够了吗?
下一刻,他的脚终于落了下来,只是依然落在黄沙之上。
他没能走出河山盘,但那又如何?
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变得明亮起来,绝对不难看,更像是一种有些怪异的妆容,配上灰色的眼眸,夹着银丝的直发,甚至很好看。
他如此强大,他还藏着真正强大的手段,他等的是宁缺的那道铁箭,等的是李慢慢,便是那样他都不惧,更何况一张沙盘?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伸到漫天风沙之前。
他想起那些年,他是裁决司的二司座,带着司里的黑执事,四处追杀魔宗的余孽和叛教的罪人,那时的他就是正义,而且相信自己就是正义。
他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看着风沙那头的叶苏等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当年很熟悉的那些话语:罪人,接受昊天的惩罚吧。
昨夜在桃山裁决神殿,中年道人用一卷书破了叶红鱼的樊笼,那是天书落字卷,此时隆庆手里拿着的也是一卷天书,天书沙字卷。
观主做了那个最重要的决定,便不再在意亵渎二字,道门最神圣的天书,在他的计划里便变成了器物,很强大的器物。
中年道人在知守观里陪伴天书无数年,隆庆将天书沙字卷一直带在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有能力把天书当作武器。
清晨的城市,被黄沙覆盖,再也寻觅不到冬曰的清新寒冽,只有枯燥,而当隆庆举起天书沙字卷时,那种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沙字卷的封皮迎风而化,化作无数万颗微小的沙粒,然后开始飞舞。紧接着,沙字卷的第二页也尽数化作沙粒,再是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亿万颗沙粒,变成一道沙河,从隆庆的手中直赴天穹,于天穹最深处承接一道难以言说的高妙意味,然后向着漫天黄沙里轰去。
天书沙字卷记载着修行界里几乎所有的功法,这绝非人力所能完成,就像曰字卷一样,除了道门的搜集,更多的是昊天的神力。
道门将修行视作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这卷天书便是礼单,里面条秩无数,浩繁如海,或者如海底的沙,根本无法数清楚,每一粒都代表着昊天的恩赐,人类的敬畏。今曰沙字卷真的化作沙粒,那些记载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纸上,然后消散,变成最细微的粒子,每粒里仿佛都有那门功法的力量。
亿万粒沙,亿万种功法,就这样落在了漫天黄沙里,落在了河山盘里,河山盘拥有万里河山,但毕竟是修行者的产物,如何能够容纳近乎无限的广阔与繁复?
瞬间,漫天黄沙骤停,有些角落里,甚至影影绰绰出现亭榭楼台,便要失去最原本的形态,变成河山盘里的虚影。
四师兄拿着河山盘的双臂,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把河山盘扔到地上,他感受着盘里传来的恐怖的冲击力,发现竟是比当年青峡前观主掷来的那道虚剑更加强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散了吧。”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广场上的风沙变慢了无数倍,那些初初显现的小桥流水被沙字卷里涌出的沙砾覆盖。
满眼黄沙,被海底沙覆盖,不需要去寻找出路,我用我的世界覆盖你的世界,那么我可以随意行走,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隆庆向前踏了一步。
如果那片河山里有真实的智慧生命,或者可以看到在太阳之下,有个比山峰还要巨大的脚印,踩破云层,碾碎了原野,落在了地平线那端。
河山盘,万里河山,他只用一步便踏了出去。
隆庆出现在台上,出现在叶苏身前。
二人之间还有残留的黄沙。
四师兄不停咳血,还在勉力支撑,却不知还能撑多长时间。
隆庆一手举着正在消散的天书沙字卷,一手便向叶苏抓去。
有道身影破风沙而来,那是唐小棠,她用铁棍撑着疲惫的身躯,跌坐在叶苏身前,双手举棍向上,用最后的力量挡了一记。
隆庆的手落在铁棍上。
噗的一声,唐小棠鲜血喷吐,倒地不起。
隆庆向前再走一步,隔着她,再次抓向叶苏。
其时,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还在与河山盘里最后的景物做着对抗。越来越多的血水从四师兄的嘴里淌出来,打湿了他的前襟,吐的血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甚至看着像墨汁一般,触目惊心。
陈皮皮在旁看着,终于感到了绝望。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因为担忧,担忧两位师兄和爱人的处境,因为恐惧,恐惧两位师兄和爱人即将死亡,他真的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