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第四卷垂幕之年第一百四十一章看长安(下)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第四卷垂幕之年第一百四十一章看长安(下)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