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石榴花香,细雨滋润着岸边的杨柳,枝叶低垂,清风送爽。端午时节,人们沐浴更衣,为的是祛除身上的污垢和秽气。吃粽子,饮雄黄,驱邪避害,吐故纳新。金华府的大街小巷,人们用五彩丝线包扎各式各样的粽子,煮熟了放进镀金的盘子里,彼此赠送,共庆佳节。
这一日的白家大宅里也是喜气洋洋,一片过节的气氛。展先生给所有在白家工作的掌柜店主,跑堂伙计们统统发了双份的赏钱。大老爷不知道是怎么了,看着展先生这样散钱,不但没心疼,还一反常态地让管家给家中下人也发了双份月钱。这下子可乐坏了白府众人,整整一天大家都在热烈地议论着要到哪里去置办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上一个好节。
然而大家都不知道,此时他们的大老爷白锦堂却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手中捏着一封从京城万通镖局寄来的书信,心中情绪闷闷,一脸如丧考妣,丝毫也没有过节的喜气。
窗外树丛中时时传来黄鹂鸟儿的低吟浅唱,绿纱窗外,微雨绵绵,好像织起了一层绵绵密密的丝网,让人心愈发纠结,闷闷不乐。
不知不觉,展辉已经跟着白锦堂来到金华几个月了,距离答应好的送他回京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近日来连展辉的大哥余天曜也觉得二弟应该启程了。这不,催促的书信都寄来了,信上还说若是白员外生意忙没时间,可以让万通镖局的人护送,这明摆着就是逼着展辉立即启程的意思。
这封信是给白锦堂的,但是按理说白锦堂应该给展辉也看一看。但是他收到这封信有两日了,却并不想将它拿给展辉。好在今天一整天展辉都在看账册,一直到了午后也没得空闲。白锦堂还可以拿这个当借口,拖着没有把信拿出来。
这大半年来,因为有了展辉,白锦堂的日子过的是越来越舒服。不仅儿子再也不胡闹了,从一个小魔王变成了一个懂事贴心的好孩子<divclass="contadsr">。白家生意里积年存下的那些弊端都被展辉一一找出来,分门别类,手把手的派人调查,然后一个个彻底解决掉了。那些偷奸耍滑,做假账坑人的家伙,也被展辉三两下揪了出来,一下子就堵上了好几个窟窿,给白锦堂剩了一大笔银子。
白锦堂捧着账册,每天除了笑就没有别的表情。这个小书生实在是太能干了!简直是他的财神爷呀!
可是白锦堂也不是没有烦恼的,他最大的烦恼,依然来自展辉。这人太能干了,就难免有些让别人不顺心的地方。具体在展辉的身上,那就是这人实在太倔。
展辉的倔,主要体现在他对自己家人的过分在意上。按理说,男人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渴望建功立业本是正道,谁也不能说展辉想要考取功名,为展家重振家业是什么错误的想法。他的想法太正常了,以至于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更不要说他那个跑江湖的大哥和那个同样跑江湖的三弟了!
想到这里白锦堂的气就不打一出来,怎么这展家人一个两个都喜欢跑江湖,却偏偏这个二少爷就喜欢考功名当官呢?要白锦堂说,当官有什么好?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几个钱,还要担惊受怕,害怕那些言官弹劾,害怕上官层层考绩。不如跟着他白锦堂,每天写写算算,帮他查账管钱,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两千两银子。
而且,在白锦堂看来,这大半年展辉整个人的变化历历在目,明显,这位展先生很喜欢在白家的生活。他算账的样子,简直比白锦堂见过的任何男男女女都迷人,每每看到他认真谨慎,全身入迷的盯在账册上的样子,都能让白锦堂心跳加速。白锦堂看得出来,展辉是真的爱上了管账,与数字为伍的生活。
可是,尽管在白家如此开心,展辉竟然还是想走。这就是让白锦堂郁闷的原因。明明知道自己喜欢过什么日子,却偏偏为了那些虚名,非要去过另外一种日子,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不过,若说展辉是贪慕虚荣的人,白锦堂却也知道,自己是冤枉他了。这大半年,白锦堂跟展辉说过不下五次,劝他留在金华不要进京考试。几乎是在第三次,白锦堂就察觉到,展辉已经动心了。若说为何他还坚持要进京?
白锦堂冷冷地盯着手中的书信,怕是这一大一小两个江湖人,便是展辉坚持的原因吧。大哥希望他考取功名,他也想有一个立身的位置,将来振兴家业,给展昭最好的照顾。
可是,为什么偏偏不想想自己呢?以前是没有机会,现在既然有了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还要执着。他自己又不喜欢,而且不适合去做官。何必呢?
白锦堂想不通。难道就因为当一个账房先生,没有当官说出去好听?可是,这不是普通的账房先生,而是他白锦堂的账房先生啊?无论是在大宋的哪一个地方,只要张口说出,这人是金华白家的首席账房,谁敢小视?为何偏偏展辉就这么认死理呢?竟然连跟余天曜那个家伙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越想越生气,白锦堂觉得他都要郁闷的疯了。
窗外的雨逐渐转浓,白锦堂长叹一声,却听得门外脚步声音,踏着雨声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
这脚步声白锦堂听了半年,早已十分熟悉。脸上的愁绪变成了笑容,心中的烦闷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白锦堂急忙将那封书信贴身藏好,调整了姿势,紧盯着房门。
一身长衫,一手拿着一个鎏金的小算盘,另一只手还捏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展辉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看着展辉脸色轻松的笑容,白锦堂只觉得心都是暖的。这小子,真是越看越顺眼,他就该这样笑嘛。
看那双白净的手,手指修长灵巧,拨算盘的时候美得简直能迷死人,怎么偏偏喜欢握毛笔呢?不过,他写字的时候也很好看,字就更漂亮了,反正白锦堂看着,不比那个什么公孙策差。
可惜,这小子书读的太多,人太古板,让他用纯金的算盘他嫌弃张扬,还说太重,非要用鎏金的。真是,明明拿着金算盘才配得上天下首富身边第一账房的身份嘛。
展辉一进门就看见了白锦堂,直接走了过来,“锦堂,你在这里太好了!来,快看看这本账册,就等你过目了,没问题的话我拿回去给刘掌柜。丰乐楼生意太好,他离开这半日,已是太久了。听说晚上金华府的知府大人还要在飞云阁宴客呢,他要回去招呼。”
“飞云阁?”白锦堂本来一直在微笑,听到这里的时候却微微皱了皱眉,“你又做主把金华这边的飞云阁也开了禁了?”
展辉微微一笑,将账册扔给白锦堂,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喂,我跟你话呢,你就只顾着喝茶。”白锦堂也不看账册,而是不依不饶地盯着展辉。
展辉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白锦堂闹别扭,最后终于喝完了一杯,才从容地放下茶杯,拿起了小算盘。
轻轻拨动算盘珠,一边算,一边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白锦堂解释道:“京城的丰乐楼自从开放飞云阁之后,每日进账五百两银子,一个月近五千两,六个月以来已经给你赚了三万五千两,而且现在预定的客人已经排到了三年以后。”
说着,展辉微笑着瞟了白锦堂一眼,笑道:“你说,金华的飞云阁要不要开放?若是你不愿意,我这就去跟刘掌柜说,让他把今天预定的那拨客人赶出去。反正你也不在乎什么知府知州的。”
白锦堂根本就没听见展辉说什么,他只顾着盯着展辉拨算盘珠子的那只手了。最后听见一句什么把客人赶出去,反映了半晌才明白展辉在说什么。看见展辉含笑看着他,白锦堂忍不住心中一热,急忙答道:“原本在金华开丰乐楼就是你的主意,飞云阁也是为了你盖的,你若是喜欢拿它赚钱,我当然没意见。”
“听我的?”展辉挑了挑眉,笑道,“你真愿意听我的?”
“当然愿意。”白锦堂笑道,“别说一个飞云阁,你现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
听到白锦堂这话,展辉却突然冷了脸,冷笑道:“前日我大哥托人给我捎信,让我跟着万通镖局的哥哥们一路回京考试。他说也给你写了信,我等了两天,你竟然一点口风都没透露。白锦堂,你这也叫什么都听我的?我要是不说,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白锦堂脸上一僵,之后急忙端茶赔笑道:“小辉,我这不是忙忘了吗?”
“你忙?”展辉鄙视地看了一眼白锦堂混吃等死的样子,笑道,“昨天我可听见掌柜们抱怨,已经快一个月没见您老人家了。你忙,忙着整天喝酒赏花,去风月楼里听姑娘唱曲儿?”
“唉唉唉,小辉你这可是冤枉我了。天地良心,我这半年就去过一次风雨楼,还是为了谈生意,而且都没过夜就回家了。而且那次我说要带你去,是你自己不愿意去,你可不能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展辉诧异地道,“做生意的去风月楼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又不是朝廷命官,*会被人弹劾。”
看着展辉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为何,白锦堂心里竟然酸溜溜的。虽然展辉不像家里那些长辈那样管他,对他来说是好事一桩,可是为什么反倒更加不痛快了呢?
难道,是喜欢让他管?白锦堂一怔,定定地看着展辉,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事好像突然想明白了,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展辉一皱眉,诧异地看着白锦堂,“你怎么了?”
白锦堂一晃神,嘴角一勾,笑道:“没什么。小辉,既然你提了,那我就再问你一句,你确定一定要回京吗?”
展辉的脸上闪过一丝纠结,片刻的沉默过后,他轻轻点了点头,“锦堂,我知道你心里想留我。但是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大笔在即,怎么能临阵放弃?这样怎么对得起展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我大哥?”
“你又来了!”白锦堂不悦地道,“你展家祖上不是也没几个当官的,他们凭什么怪你?更何况你二弟展昭不是让皇上钦封了一个四品带刀护卫吗?虽然他现在到处闯江湖,没有就任,但朝廷命官的名分却已经定下了。
你们展家已经有一个官了,你何必再去凑这个热闹。还有你大哥,我看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你跟他说明白了,他未必不会理解?再说你虽然是他养大的,但是又没有卖给他,你不喜欢,他还能逼你不成?”
听白锦堂这样说,展辉轻轻一叹,摇了摇头,“锦堂,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陪着你和云生好好过一个端午佳节,明日,便跟镖局的李大哥一同上路,进京考试。”
“你说什么?”展辉的话让白锦堂脸色一变,“你说你明日就要走?”
看出白锦堂生气,展辉却只能老实的点头。他不想骗白锦堂,虽然说实话会让气氛很僵硬,却也不得不说。
“锦堂你不要生气,其实我也舍不得云生和白家,”展辉叹道,“不过,我也不一定就能考中。万一我落了地,锦堂你可一定要收留我,让我继续回来给你当账房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