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慕容绝稳定了境界出关。
萧琰立在石屋门口,笑着迎接她,眉眼濯濯如春山,干净如冰峰雪莲,却没那冰寒之意,而是明澈如暖冬,只那眸光流转间,有淡淡的怅惘。
慕容绝打量她几眼,调笑道:“你这是陷进雪沟里爬不出来了?”
萧琰叹气,“我的问题是,不想爬出来。”
话虽说得忧愁,她脸上的笑意却是溶溶的,温软柔和又仿佛沁着蜜香,完全是深陷情中不想出的样子。
两人一边往外走去一边说着话。
萧琰说了她最近的困扰,笑说自己现在是困在宝山中。
慕容绝心里摇头,说道:“我的无情,你学不了。”
萧琰眸子一凝。
慕容绝说道:“得而后舍之,无悲而无喜。”
慕容绝这说的是她对萧琰的情。
“你能做到?”
得而后舍之……
萧琰神色一僵,要她对沈清猗得而后舍之?……杀了她吧。
慕容绝的声音天然带着寒意,比地面上的深雪还要冰凉。
“七情动而心不动,淡然而无惊。”
“心自在而无欲牵,无忧亦无怖。”
这是慕容绝的无情。
有情而心不动,故情去,也淡然而无惊。
有情而无欲,故爱无忧,爱无怖,因为不执念于得到,便不忧惧于失去。即使亲人在眼前逝去,即使至友在眼前陨落,也如飞花落雪般,心中感受到生命消逝的凉薄,然无悲亦无痛,因为生和死在她的心中,都是天道自然的规则,成不了永恒,就必然要逝去,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就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就像四季的花开花落,繁盛与凋谢的寻常。心随自然,就不会因物喜,因己悲。
萧琰凝思后叹息摇头。
学长说的对,她的无情,她的确学不了。
她的情动心也动,有情就有欲念,而且是很深的执念。
希望和那人相爱相守到永远的执念。
情不可怕,可怕的是情执。
而爱情就是所有感情中最炽烈也最让人沉沦的感情。
一旦沉沦,就生情执。
慕容绝的“心随自然”,她做不到。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做到。
她的情,不愿意堪破。
……
“我这几天在想,什么样的情,是至爱的情。”
至爱的情不是挂在口头上,而是心中所想,行动所为,并且持之以恒下去。
那什么才是至爱的情呢?
萧琰至爱母亲,那就是要成长到和母亲能比肩的高度。
萧琰至爱朋友,那就是要情义所在,虽死亦慨然趋也。
萧琰至爱沈清猗,那就是要在有生之年,和她不分不散不离不弃。
……
而这些至爱中,只有爱情是和永远相连。
但是,人生最惧的,就是永远。
“永远相守”这个“永远”,本身就是难以永远的——因为它终将失去:或许是岁月长久而情终变淡,或许是在生死这个规则面前无论怎样深的相爱最终都必定是别离。
这都将是萧琰在心魔幻境中要面临的考验,幻境之中,百年千年的时光不过是短短几个弹指,生死离别会是在如胶似漆炽烈燃烧的相爱时突然降临的深渊。
爱你有多深,失去你的痛就会有多痛,如熊熊烈焰穿透身体,如铁枪贯穿心脏,如利刀撕裂身体,心至悲痛而失去知觉,沉入深渊而不自醒,唯愿让黑暗也带走自己,或许还能和她在时空的长河中及时相遇……
心魔幻境最厉害的,莫过于能将人的情和痛放大到百倍和千倍,那种突然失去的极致悲痛下,萧琰也不敢说自己能承受得住。
“……至少,我现在不能。”
两人并肩行走在雪地中,积雪在靴子底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凉清新的雪气灌入肺腑,让她的心在炽热中又透着冷静。
“我在想,怎样爱她,才是最深的爱?”
萧琰没有说无情。
她根本不想对沈清猗情淡。
那般浓烈的情,只有回以同样浓烈的情,才能让萧琰安心、欢喜。
只是想想对沈清猗情淡一点,会让沈清猗伤心,萧琰就觉得自己先个伤心了。
真爱一个人,就不想让她受一点点的心痛,只想将自己整颗心都捧给她,把人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如果她绽颜一笑,就是自己最大的欢喜,能被幸福的潮水淹没。
她的情起得晚,但一旦生根,就如参天大树的根须扎入地底,稳固又坚深;又如溪水欢快的从山间跃下,一路叮咚而唱,情入江河,浩浩汤汤。每每想起沈清猗爱她这些年的隐忍辗转,想起她在月下的清冷孤寂,徘徊乱影,她就觉得心痛,再无法让沈清猗又经受这种痛,只觉自己要用浓烈的爱来对待沈清猗的情,就像绚丽的花海,美好的山川,热气氤氲的温泉,滔滔的大河,那些热烈、美好的、奔涌的色彩,都要绘在她们的爱情中,让沈清猗的生命永远都绽放在鲜花里。
萧琰觉得,她至爱沈清猗,就要让她的生命更加美好的绽放,让她们的岁月灿烂流金。
阿娘说,爱一个人,就是让她的生命绚烂。
萧琰深深记住。
萧琰此时对沈清猗的情如烈日岩浆一般,不是经历了悠长岁月相守而沉淀下来的潺潺细流的悠缓,她们正处于热恋期,这种感情就是涌动的、奔放的,又因为定情后不久便离别,情意的堆涌和刻骨的相思让这种感情变得更加渴望,就像火山下滚动的岩浆在涌动着要喷发。
萧琰不敢闲下来,闲下来就会想念沈清猗,想念她清冷的气息,想念她清冽的眼眸,想念她清冷却萦绕着爱意的声音叫她阿琰……她幻想着拥她入怀,她的气息清冷而呼吸炽热,她的肌肤柔软而滑腻,萧琰幻想到这里就立即打住,深觉是对自己的折磨,给沈清猗的信中说“思念卿卿如火焰烈可焚身”,如果沈清猗此时出现在她身边,她不觉得自己能克制得住。
有几晚上甚至做了春梦,在梦中与沈清猗缠绵榻上,她醒来后都不得不念清静经,消解心里对沈清猗的渴望。
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沈清猗写信,情话永远都说不尽,相思也永远道不尽,只是笔下这么流淌出来,就觉得情思如蜜浆,浓稠得像刚出锅的糖浆,舀一勺起来都是丝连着丝,千丝万缕没法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