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舍得让她伤心?
……
进入七月,萧琰还在山中。
她的心还在迷惘着,不是迷惘情,是迷惘着如何道情两全。
想起离开时对沈清猗说的,“可能几天,也可能一月两月”,如今已经两月了,她还没想清楚,心下担忧沈清猗会多思多虑,忍不住回了翡翠湖,写了封信,托纯阳居的道侍带去元合庭,信中只有一句:“我在山中向阳开放。”让她开朗少思。
随信带去她在山中摘的向阳花,金黄灿灿大如盘盂,如太阳绽开的笑脸。
小半时辰后那道侍回来,带了沈清猗的一封回信,信也很短只有一行字:“向阳花永远向阳。”
萧琰微笑,又痴立。
她送花的意思是,这花很温暖,很有生命力,希望你也如花儿一样生机勃勃,永远盎然。
沈清猗回信说:我爱你的心,如同向阳花向阳,永远不变。
萧琰痴立一阵,将这信笺郑重收入紫檀信匣中,提着她的宝贝行箧,一个人坐在湖中栈桥上,忽笑忽想,忽喜忽颦,坐了半晌又提着行箧坐到银杏树下,窝在藤椅中,取出紫檀信匣,又将里面的相思诗词一篇一篇的看,心绪却与之前不同,柔软温暖有情,每一语相思都让她欢喜痴笑,姊姊原来是这样的爱我啊,丝丝缕缕都浸的是蜜,甜得让她看着天上的云都是棉花糖。
情意涌动时她只想立刻奔到沈清猗身边,执她手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却终是怅然叹一声,躺倒在藤椅上,愁眉苦脸……这次第,怎一个了得?
她吁叹蹙眉,时起时坐,时走时立,一副被情所困的样子。
道阳子从外回来,见之微微一笑,心道,这孩子悟性果然极高,身不入红尘,心入红尘,身不入欲,心入欲,这么快就深入界中了。
萧琰不重肉|欲,唯有情动,才能真正入她的色|欲界。
色|欲界,声色肉|欲只是表层,真正让人深陷不出的,是情是执。多少洞真境宗师止步于先天,就是困在心魔上。人都有弱点,没有情也有执,想不通的,悟不透的,晋阶时就成为心魔,轻者晋阶失败,重者入魔而死。
萧琰现在就陷于情执中,她不愿放下,就成执。
道阳子白袍飘然的走过去,挥袖潇洒的坐在另一边的藤椅上,笑悠悠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恭喜恭贺,你已上钩。”情爱的事儿呀就是你情我愿,不愿者不上钩,心甘情愿者咬着丝也会上。
萧琰这会愁肠百转、心情纠结,也不由得失笑。
上前向道君行了一礼,恭敬请教道:“无念惑于情,不知何得自由,还请道君指点。”
道阳子挥手让道侍上清茶,悠然说道:“云在青天水在瓶。”
萧琰看看天,看看水,看看瓶……呃没瓶,是玻璃杯……道阳子一挥袖子喝她:“立在这做甚?看水去!”
萧琰眨了下眼,呆了一会,向道君行了一礼,听话的去湖边看水,看着湖中清澈能见游鱼的水,静思不语。
她问道君,如何历色|欲界?道君说:“看花去!”
她问道君,如何破色|欲界?道君说:“看水去!”
看花当然不是看花,看水也不是看水。
“看花”是入花花红尘,看明白自己的情和欲。
“看水”……是看什么呢?
水……是清澈,清静?
天姥山有万马渡,万马渡上有灵檀崖。
萧琰坐在灵檀崖上方,望着崖壁上千姿百态的檀树。这些都是千年树龄的古檀,植根于石罅内,有的已经心空脱皮,或者躯干洞开,却依然郁郁葱葱;有的只剩枯瘦的弯弯树干,却又发出新枝;有的树干上瘿瘤密聚如病体,形貌狰狞却仍有生命力。无论怎样的姿态,都有一种特质,那就是与天争命,与地争命,与石争命。
崖上刻着七个字:长生石上种真魂。
真魂……是什么呢?
有这真魂,才在这崖石中扎根千年不灭吗?
她又想起母亲说的:修行,就是修真。
修真修真,何为修真?
去伪存真,才是真道。
修行,就是修持己身,修的是“真我”。
洞真境,就是洞见真我,认清自己。
不洞见真我,如何回归无色?人生下来本是一片纯净,自然契合天道——大道至简;但人世红尘就是大染缸,将人的本真染色,又层层包裹,人在红尘中沉浮,要如何看清自己的本真呢?
萧琰静静凝视着这些千年古檀,心里想道,她也是天地间的一粒种子,慢慢的发芽、抽条、长叶、开花、结果,经历岁月,变成大树。……而在这些成长的岁月里,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哪些离了她的本真?
这些檀树生于天地,经历风吹雨打,经历雷击电劈,没有灵智,唯一的欲就是生存。这就是它们的本心、它们的真魂——生存的意念!真魂不灭,任外间风雨,也能长存。
她要找到自己的真魂,唯真魂不拘于肉|体,不拘于心田,不拘于七情六欲。
人为万物之灵,却没有这些草木能坚持本心。
只因人太有灵,机诈太过,没有这些草木单一、质朴,又如何看清本真呢!
要如何看清本真呢?
……看水去!
……
她在崖上坐了七天七夜,大雨哗哗落下,啪啪打在古檀上。
崖下万马渡是一深涧,涧中尽是圆溜溜的石头,百斤上万斤不等,数以万计浩浩荡荡,从山谷自上而下,连绵四五里。大雨落下不一会,便听轰轰声音,只见山洪奔泻,冲击巨石,白浪飞溅,声若千军呐喊,形如万马奔腾。萧琰没有为这气势磅礴所震,没有为这巍巍壮观惊叹,而是看着巨石上溅起的白浪水花——是那样的清净不染。那万马奔腾的水,无论什么姿势,什么形状——都还是水,只是水。
母亲说:光是光,水是水。
你要清楚明白自己是谁。
萧琰想着自己。
她从母体里孕育,带着先天的纯净呱呱坠地,然后从一个婴儿生出意识,变成有七情六欲的孩童,变成有目标奋发向上的少年,再变成经历亲情分离、体味人生复杂、品尝友情爱情纠缠的半大成人,再变成一个冷静理智、无惧艰险的成人——她的心变得成熟,她的意志变得坚强,她的思想变得睿智,那么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当初:我是谁?我想要什么?
我修行,是为了什么呢?
小时候她修武道,是为了强大,拥有力量,保护母亲,这是对母亲的爱。
后来知道了真相,原来母亲是那样强大,无需自己保护,那时自己修武道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想和母亲比肩,和母亲同行,不让母亲在大道上独行,这还是对母亲的爱。
后来,随着她武道提升,越来越喜欢那种攀登险峰看风景的壮阔,喜欢那种鹰击长空的自由,喜欢那种求索规则、领悟天地自然的欢悦,这就是她的情,她的欲。
怎么可能没情没欲呢?
她修行武道,不是为了长生。倘若得道,自能长生。她的道,就是要有情有义的活着。爱她所爱的人,护她想护的人。
生命应该是自由而喜悦的。因心是自由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心想要去做的,当然由衷而欢悦。
所以,情不是困她的心,这是她心之所向。
云在青天水在瓶。
瓶中之水,就如人的心一样,只要保持清净不染,无论装在什么瓶中,都能随方就圆,能刚能柔,能大能小,就像青天的白云一样,自由自在。
只要心是自由的,又怎么会被困呢?
画地为牢,守的是情啊。
因为这情只能给这一人,只能为她而守。情在心中方寸,这方寸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方寸是坚固长堤,情涌如大江大河,也只为你而流,不会溢出向外。
她的心依然是翱翔自由的,心之所向为道,那就尽道;心之所向为爱,那就尽爱;心之所向为义,那就尽义。
不负情义不负道,这就是她的道。
萧琰长身而起,清啸一声,跨步而出,落向万马奔腾的深涧,秋水刀刀光笔直,每一刀落下,都将圆滚滚的巨石切成横平竖直的豆腐方块,落在奔腾的洪流中,因为“正直”,反而比圆溜溜的更稳,沉落到水底难以被水流冲走。正而直,这就是她追求的。心正,坦诚行直道。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雨收乌云散,金光万道,湛蓝青天澄净通透。
萧琰长笑一声腾身而起,登上凌天峰顶,极目眺望:重峦叠嶂的尽头,良田百顷稻将黄,绿柳红桃掩村落,鸡犬声声隐可闻,平缓坡田延绵向上,远接雾气缭绕的云峰。她心中通透,舒眉而笑,“仙山之中有人间,世外也是在红尘。”
身在红尘,情在人间,心在物外。
则道情可两全也。
她朗笑振衣下山,先去了翡翠湖,郑重叩谢,“无念谢道君指点之恩。”
道阳子哈哈笑,“虽未出界,心已通,道不远矣。——去罢!”
萧琰又叩首三记,起身离去。
再上神农峰时,她心中平静喜悦。
犹如“远人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