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很想翻个白眼,但这动作实在不雅,嘴角扯了一下道:“你告诉阿琰,叫她下次给你写信另外封函,别图省事。”
这是图省事么,怕是故意顽皮吧?沈清猗轻笑一声,又细看这封信,目光落在萧琰说想念她的那行字上,尽管知道萧琰对她的想念不是那种想念,沈清猗心里还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中又夹杂了苦涩,最终化为难言的怅然,被她按下埋在心底里。
萧琮待在山中这几日,沈清猗和丹阳子论药道时,他和功德法师坐论玄道,颇为相得。
这日清晨用过朝食,功德法师请夫妻二人到后山悬空亭喝茶。
一位玉冠鹤氅的道人已经坐在亭中。
功德法师领两人入亭,向那道人稽首一礼,叫了声“掌教”。
萧琮、沈清猗心中一凛:这就是太清掌教了!
两人上前行礼,萧琮道:“愚夫妇见过太清掌教。”
“萧世子、沈夫人,请坐。”道微子伸袖笑道,他的眉毛和胡须银白如雪,一双眼睛清亮如水,笑容温和,周身没有半分威压,观之不似道门三位至尊之一,倒似是一个慈和的道长。
但萧琮和沈清猗却不敢有半分放松,道门至尊岂会是外表无害的慈和老头儿?
“今日,请贤夫妇喝一盏清茶。”道微子捋须微笑道。
无量观主提水冲茶。
清茶是以沸水泡散芽得之,出自道门一位法师,说煎茶的烟火气太重,加料也过多,反失了饮茶清心的本意,故创清水冲茶法。
亭中用来待客的清茶是上好的顾渚紫笋青芽,是顾渚山道观所属的茶场今春三月开采的新茶,向来是不作饼的,以散芽炒青后供给道观静心打坐饮用。
不过清茶在贵人饮茶中并不流行,因为泡法过于简单,少了礼仪底蕴,世家认为论茶法当归为下品。但太清掌教此刻以清茶来待客,非但不是轻慢,反而显露出对沈清猗的看重。道门待客用煎茶,自家人才用清茶,沈清猗前些日子用的都是煎茶,而今日太清掌教以清茶待之,便表明道门已认可她是道玄子的正式弟子。再者,这清茶冲泡的顾渚紫笋出自湖州,正是吴兴沈氏的郡望,这表露出的示好之意就更分明了。
一盏清茶后,太清掌教道:“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言道,若他留下的医书顺利传至沈夫人手中,便是天定的师徒缘分,可为他医道的传道弟子。”
萧琮和沈清猗心道:果然。
太清掌教目光从沈清猗脸上掠过,和蔼道:“沈夫人是道玄子师兄亲定的传道弟子,也是师兄在世间唯一的传道弟子,当入道门,立道号,为火居弟子。”
火居弟子是不出家的道士。
不出家的道士统称为火居道士,但只有在道门立了道号的火居道士才能称为“火居弟子”,表示在道门有授业师父、有传承,与一般的俗家道士相比,与道门的渊源更深,被视为道门中人,而信道的俗家居士虽然多,却未必是道门中人。
火居弟子显然是不一样的意义。
萧琮目色转深,心中迅速盘算起妻子成为道门弟子对萧氏的影响,是利还是弊。
沈清猗敛了下眉,心中觉得这事恐怕不是成为道门火居弟子那么简单。
果然,便听太清掌教道:“沈夫人在医道上天赋卓绝,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多有赞誉,丹阳子这些日子与沈夫人坐道论医,也是赞不绝口。沈夫人如果入丹鼎殿再学一年,在医道上的传承会更完整——这也是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的意思。贤夫妇若同意,三日后,沈夫人可与贫道同行。”
萧琮和沈清猗心中一震,神色均惊诧,两人不由对视一眼,眼中均闪过疑色。
茶炉水又沸,无量观主提壶冲第二泡茶。
第二泡茶的茶香仍然馥郁,沁入肺脾。
夫妇二人端茶品香,心中冷静下来,细细思索。
太清掌教微笑道:“此事贤夫妇回去商议再定。”说着端茶徐饮,神态悠然。
饮完这盏茶,仿佛闲聊般,他又说道:“道玄子师兄在世时,曾与丹鼎殿几位炼师炼士研究防治人间疫气瘴疟之法,于疫疠之症已有小成,沈夫人若加入其中,便多了一份助力,成就之日可期。”
两人神色又一震,心中思潮急起。
太清掌教搁下茶盏微笑,“若时疫得治,挽救万千生民,当为功德无量,贤夫妇请多加考虑。”说着起身,稽首道一声“功德无量天尊!”萧琮和沈清猗也立即起身,行礼恭敬相送。
两人目送道门掌教和无量观主离开,同时暗吁口气。
这位太清宫的掌教看起来冲淡平和,像一位慈和的长者,但萧琮和沈清猗面对他的时候一点都不轻松,即使以他二人的心性和气度,与这位掌教对话,始终保持从容不迫、镇定如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人互望一眼,都沉默了。
太清掌教的话中,有太多的疑点。
明面看,是让沈清猗入道门,接受更完整的传承——但真的是如此吗?
如果是接受传承,哪一年不可去,非得此时和太清宫掌教一起去三清宫?
太清掌教那些话看似温和,由二人拿主意,却又抛出了巨大的利诱。
如果能遏制时疫,这是多么大的功德?!道门称之为功德,对于世家,那就是声望,被千万黎民视为活命恩人的声望!如果兰陵萧氏最先掌握防治时疫之法,不仅能带来巨大声望,而且首先得利的就是河西道——每年要少死多少人?!
萧琮心口砰砰急跳着,只觉口舌有些干燥,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这的确对萧氏很有利,至于和道门走得太近带来的不利影响,在这个利益下,已经不足为虑了——利害权衡,本就是以利大于害来衡量。
但,这对清猗却是不利的。
萧琮忖着眉头,心中一时难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