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136紫禁心柳(2 / 2)

“我早醒了。”

“教授,你累不累?去靠会儿吧。”周清尧愧道:“对不起。”

“无妨,我之前在家里已经睡过一觉。有什么抱歉的,才过了三小时。”关北海睁开眼睛,依然攥着周清尧的手,道:“不过,要是你觉得我辛苦的话,给点奖励也不错。”

周清尧一手遮住他的眼睛,低道:“我能给的……很寒酸。”

“嗯。”

“我平时也很抠。”

“嗯。”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不止是在问关北海,也是流露出的自我否定。

关北海明白周清尧已经旁敲侧击地转到另一个话题上,一个困扰着周清尧很久,让他逃避真实的感情,拒绝关北海的好意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周清尧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纠结,不肯对关北海明言,但并不代表关北海不知情。

理智上周清尧觉得和关北海在一起迟早会掰,因为两人差异太大;但是感情上又两厢情愿,到底该如何是好?兴许是心中理智与感情的拉锯已经鲜血淋漓穷途末路,周清尧才向旁人求助——

——为什么是我?

——真是个傻瓜。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兴许你就会明白了。”关北海道。

时针指向六点,天将破晓,地平线泛起的鱼肚皮逐渐扩开,一缕喷薄的霞光送出金丝万里,天际逐渐被渐变的彩色云层染亮。白昼的天光投射在朱墙黄瓦之上,仿佛为沉睡的宫阙揭去夜色的帷帐。

东六宫旁的朱红夹道回响着青石板上的跫音,墙内深锁的一座座宫檐尚在沉睡,如果说太和殿乾清宫等高大肃穆的殿堂仿佛扼守天下大柄的帝王,那么精致的东西六宫就是退居珠帘后的高贵后妃,静待着岁月变迁,荣枯轮替。

从南群房向正北一直走,穿过东六宫和乐寿堂之间的夹道,走到头就是北面长廊,通往出口神武门。北门从前名玄武门,后为避康熙名字里的“玄”字讳,改称神武门。北面长廊的墙下有两列故宫餐饮部,现在都没开门。

关北海带着周清尧继续往西走,现在时间尚早,故宫四门都关闭着,内廷之间的通道也封闭着,所以关北海只能走北面的长廊。神武门西边是未开放区域,治安岗亭里却无人,还没来上班。关北海牵着周清尧绕过“禁止进入”的告示牌,走进巷道向南拐。

西边没有像游人区一样多次修缮,朱红的宫墙更沧桑斑驳,也更遗世独立。只是看到有些敞开的院内,现代化的空调外机和蓝色管道,破坏了这种原始的美感,有些不协调。

没走多久,前方出现一片敞院,连绵的殿群覆盖着黄瓦,下方的窗上却支起雨棚。宫殿门口空出两块光溜溜的石台,原来应该放着石狮,如今围了一圈铁栏杆,栏杆上靠着一圈自行车。

西边是工作和研究的区域,不那么讲究外形还原,内部的东西更是搬走集中保存起来,是以看上去古旧的建筑上引入了许多现代设施,有些不伦不类。

正这时,关北海指着敞院中央,被石台砌着围起来的一颗大旱柳,道:“就是这里。”

周清尧刚要走过去看,关北海却把他拉在了原地,道:“先站在这个角度。”

旱柳树干几乎有一米粗,树皮黝黑,纹路粗肿,起码活了百年以上。它那粗壮的树干长到半空,分成了几岔。奇异的是,整棵树从根部开始,就是驼的,树干中部肿了一个大瘤,看起来非常丑陋,半空中分叉的几根树干,也朝着同样方向倾斜,成为几条臃肿的弧形。最高处还有两根翘起来的枝条,像天牛触角似的。

如今正是春暖花开,柳条抽枝之时,因这怪异的长法,这树全部的绿枝都长在倾斜一侧,另一侧看起来光秃秃的,实在有些凄凉。周清尧心想,如果拿人来比,这就是人类中那些畸形怪胎吧,暗暗叹了口气。

关北海仿佛料到他所想,拍了拍他的肩,悠悠道:“来,我们换一边看。”

关北海拉着周清尧从旱柳长瘤的一侧,走到了长满柳条的一侧,再抬头时,周清尧惊呆了。

因为全部柳条都长在一侧,几条弧形枝干上又有许多分叉,柳条像一面翠帘,遮蔽了臃肿的枝条。最高处的天牛触角彼此对称,从两个顶点往两旁均匀分布,垂落下的柳条青翠欲滴,随风摇曳,形状饱满,枝丫更像是能彼此呼应支撑,撑起了碧色的屏风,就像一面心形的翠色镜子。

“这柳条组成的心形是紫禁城的美景之一,名字叫爱心树。”关北海看着周清尧不可思议的表情,缓缓道:“我第一次见它,是我老师带我来的。”

昔日这树下站着的关北海,还是个刚参加工作的青年小伙。甫从美国留洋归来,初入考古研究所,他回到天朝这相对保守的环境,一时还没适应过来,也不会保护自己,轻易就透露了性取向,接踵而至的就是想也想不到的非议。

一盆盆恶意揣测的污水当头泼下;一段段流言蜚语颠倒黑白;中国人大部分都是善良的有血性的,但善良了容易被蒙蔽双眼,有血性了容易成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的工具。固然这其中有处心积虑落井下石要把他赶出研究所的小人在搅浑水,可那些不明是非,人云亦云的正义路人,恰恰发射了伤他最深的枪林弹雨。他天之骄子年少意气,最受不得委屈,为自己辩解,但无论他怎么辩,结果都是被戳得更痛。他觉得窒息,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想要一走了之,再也不要回来,甚至放弃考古这个专业。

那个时候,考古研究所的所长,当初也是力荐关北海进所的老院士,带他来故宫西区的外事处附近,看这颗颇有意思的爱心树。关北海永远记得他那时的话。

“我并不觉得性取向和常人不同是一种缺陷。不过如果你坚持自我怀疑,就看看它吧。它的树干上肿瘤多难看啊,可故宫里还有哪颗树,能拼成这么美丽的心形呢?”

“我只有肿瘤,没有枝条。”

“测绘局的测量过,这棵树的顶点有53米高,肿瘤长在它21米的位置,柳条是从4米的地方开始长的。你如果驻足不前,停止吸收阳光雨露,任自己枯萎,那你余生就只能背着这块肿瘤,任别人嘲笑。但如果你努力充实自己,继续生长……总有一天,会拼出美丽的翠绿心形。”

“老师……”

“不要放弃,北海,你对考古的挚爱,只是你和考古之间的事,与别人毫无瓜葛。法官可以审判人的罪过,却无人有资格审判人的灵魂。何况,性取向不同又不是犯罪,凭什么不让你继续工作?我看好你,你在这一行终会有出头的一天,等到做出了实实在在的成绩,那些非议自然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关北海扶着周清尧的肩膀,站在郁郁葱葱的柳条下,一时间感慨万千。

如今他早已在考古研究所立稳脚跟,那些流言蜚语就像风一样,很早就消散了。知道他性取向的同事也不少,对他没什么芥蒂,毕竟最重要的事是工作。而关北海在工作上的能力无可厚非,渐渐也没人多管闲事了。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为人师,来开导另一个迷途之人。

“你问为什么是你,是不是你嫌自己的从前,就像那个肿瘤一样?”关北海一针见血。

周清尧看到这么丑陋的树干却支撑起那么美丽的一片翠屏,早就为造物的神奇而惊叹,同时心底也隐隐有触动。

关北海却从另一个故事起头:“你应该知道有个寓言是说,农夫要赶牛去耕田,他妻子不让,说‘牛不会耕田,怎么能让它下地’?农夫却说‘不让牛下地,牛怎么会耕田’?表面上看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仔细想,就知道妻子是错的,一味地禁止,牛永远学不会耕田,永远不会有进步。而你一直在纠结我们之间有差异,觉得你自己配不上,所以干脆不去尝试不去努力,任由那个肿瘤永远压在你身上,永远成为你的伤疤,但事实上——”

关北海双手扶着周清尧的肩膀,提高了声线:“——谁没有犯过错,谁一生下来是完人,谁不是慢慢在挫折中前进,在自我否定中成长的?你不去尝试,不去生长,蜷缩在阴影里自卑,就只能一辈子背着肿瘤,丝毫不知道,它能长得这样高长出这样美的心形翠屏长成故宫最美的景色之一。”

周清尧感觉眼眶热了,抑制住鼻尖的酸楚,终于把心中最深的伤口撕开。

“可是,我是处死的罪人。”

“胡老三已经死了,有什么罪也该清偿了。即便你还有罪人的记忆,也是……有未来的。”

周清尧忍不住抱住关北海的腰,放下了伪装能达到的最大程度的坚强,任热泪滚滚濡湿了关北海的肩头。

关北海回手搂住他,拍着他的背,低喃道:

“未来……还没决定。不要放弃。”

微风轻拂,柳枝翠屏随风起伏,在两人头顶投下清凉的阴影,远处传来了一声鸡鸣,东方散开旭日的一圈金光,喷勃而出的红日慢慢从地平线露头;黄瓦朱墙,宫阙重楼褪去了凉夜的最后一丝阴霾;远处的人民广场上,冉冉升起的红旗下,仪仗队注目挺立;更远处鲜花盛开的敞院中,一群跟着音乐练太极的精神抖擞的老人,变换招式,挑剑画圆;新的一天又拉开帷幕,共同迎接着这浩大壮观的紫禁日出。

作者有话要说:紫禁美景爱心树图片,正能量与诸君共勉(爪机党得用电脑才能看,扫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