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冬天到了,雪也开始下了。街道、厂房到处都是空空荡荡。
东北的雪,在下的时候是最好看的,像鹅毛一样飘落在头发上、衣服上,抖一抖干干净净。
在雪停的时候最难看,到处都是脏兮兮的脚印。
琴也不做了,烟囱也被炸了,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小胡也自毁入狱。
王彩铃去看他时,他倒是很高兴:
“我这根刺,终于从他们的嗓子里拔出来了。”
看到小胡在狱中踮着脚尖跳芭蕾舞,王彩铃再也忍不住,落荒而逃。
她穿着她用窗帘布给自己做的亮蓝色礼服,拿着假花,到厂房里唱起了没有人愿意听的歌剧。
在工厂里,只有陈贵林独自拉着手风琴,他怀念过去,也在告别回忆,承认着自己的失败。
见她来了,就给她伴奏,他们就这样唱着,为那架注定做不成的钢琴,和这座马上要被拆除的工厂,为那些和他们一样的人而唱。
看见烟囱倒了,人也一个个回来了,这一刻,不为钱,也不为陈贵林,只是为了他们自己,钢琴反而做了出来。
这是一种不被异化的劳动,也是整部电影里最魔幻的镜头。
他们跳起了热烈的斗牛舞,搬运小车的车轮摩擦起电火花。
火焰、电火花、钢水……混杂着一曲热烈的弗拉明戈,这部电影终于有点热血的味道了。
只是一块掉下来的钢板砸坏了自行车车后座,那是陈贵林父亲坐的位置,也暗示了父亲的死亡。
他抱着父亲的遗像,戴着黑袖章,没有煽情,没有一句台词,这段情节快速得让人觉得冷漠,好像死亡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直到小雪要跟着小菊走的那天,她们来到了工厂。
钢琴是用龙门吊运出来的,前后左右四个视角,稳稳当当,像礼物一样降落在她的面前。
小雪弹奏着钢琴,镜头拉远,只有小雪粉色棉袄和头绳唯一的亮色。
没有合格的木头,用钢铁制作出的硬核钢琴,声音会好吗?
但无论如何,这架钢的琴最终做成了。
只是小雪还是和小菊一起走了,带着陈贵林对她的希望和爱。
影片最后的镜头是拆了一半的工厂大楼,碎砖堆积着,杂乱却美,甚至像一架钢琴。
片尾演职名单之后,是一片黑色的场景,雪花落下,陈贵林独自弹着纸钢琴,唱着片尾曲《练习曲》。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旋律,是他生命中最初的练习曲。”
谁愿意把孩子送走,谁又愿意离开自己家乡?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只有陈贵林继续独自唱着。
“听,踮着脚尖的自行车铃。
“听,打开胸腔的机器轰鸣。
“听,澡堂里热闹的水蒸气。
“听,台阶上兹兹拉拉的半导体。”
他沉浸在纸钢琴假想出的旋律中,想象着有一天会和小雪再次相见。
“也许……不知在未来岁月的哪一天里,你又会突然,就会突然,和她再次相遇。”
等放映结束时,现场一片沉默,掌声并不热烈。
就连互动环节一开始,都有些冷清。
观众都沉浸在了剧情之中。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的生活,好像比电影里的还要更糟糕。
对中年人来说,他们经历过那个时代,
对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没有经历,但那些迷茫、毕业、失业,还有乡愁也会引起他们的共鸣。
看到最后的时候,玉总已经哭了。
他想起去年秋天,考研工作两手准备的时候,他一个人坐着火车,独自去参加那场根本不值得的面试。
去参加那些名为试工和实习,美其名曰“锻炼”,还要陪着笑脸的工作。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想荤素搭配的盒饭,想家里的老式锅包肉,想酥脆的熘肉段和炸茄盒,想蓬松清爽的雪绵豆沙。
想夏天冰箱里的大白梨、糯米糍和冬天窗外发黑的冻梨。
小雪在和妈妈走的时候会想这些吗?
她只是不得不走了,这个把她养大的家,给不了她什么了。
他想起他的室友,来自山河四省,总是说着在读书的时候,满脑子想着离开这里就好了,走远一些,到大城市去。
他也是一样,只是现在真的离开家之后,他反倒有点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