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寨,天都王军营。
虽是好水川一番恶斗获胜,但天都王营寨上下无半分获胜之喜,十万大军伤亡惨重,勉强回营的不过四万余人,身上带伤的尚有数千人。野利遇乞心内仓惶,这十万大军可是他天都王府的嫡亲部队,跟随大王作战无数,很多将士还是早年跟随大王打退过回鹘大军的,本想着再征战一场便告老还乡,野利遇乞也私下许了将士们些许地块和牛羊,让他们老有所依,可颐养天年。
谁知,就这一场好水川之战,就像是将他这大树连根拔起了一般,现在这偌大的天都王军寨,就像是一个没有根的空心大树,外表尚可,内中实着是空虚。
军营上下,混合着血腥气与草药味,天都王军寨中最好的郎中细封顺义并其俩学徒
连日未歇,而野利遇乞自己身上亦有负伤,上了金创药在营中修养。
晌晚十分,夕阳尚未落尽,营前守卫忽的来报,马蹄声隆隆,怕是有大军靠近。野利遇乞在帐中与其子野利南鸢相似一笑,那野利南鸢不觉道:“爹爹果料事如神!”
野利遇乞与那野利南鸢如此这般一番吩咐,野利南鸢领命而出。
待野利南鸢出了营帐,野利遇乞勉强起身,一身冷锻铠甲上身,老将威严扑面而来。野利遇乞整理好一身行装,对着身旁从将道:“走,管他骡子还是马,我们就去会他一会。”
野利遇乞大军方才整装至军寨口,道上尘土已飞至半空,那一抹血色残阳都因此变得有几分灰暗。
野利遇乞一点没有猜错,从那扬尘道上疾行一队人马,那阵势,那气派,不是张元带着巴沁仁海的大军又是哪个?
姜还是老的辣!
就在三个时辰前,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处亦同样飞奔而来一辆马车,扬起尘土万千。其时,那一轮红日还尚未有残颓气息,当这辆马车靠近军营时,野利遇乞与野利南鸢父子都曾一身戎装,披铠甲,骑战马,举大旗,“迎接”不速之客。
这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野利遇乞的宝贝女儿野利北笙,她与战奴蒙过张元部队,便一路飞驰至天都寨军营,见到爹爹与哥哥,北笙松了一口大气。话说那野利遇乞看到女儿这等装束,车内还有一重伤男子,已是大惊。待回主帅营帐,父子二人听得北笙一番详诉原委,更是失色。野利遇乞知这宝贝女儿一向我行我素,不想她今日竟然于战后滩涂上带一宋将至天都王军寨,这上下都是耳目,若是走漏了风声,那他这个天都王也就别叫了。
令野利遇乞更胆寒的是,半道上还遇到张元部署,问及北笙如何脱险,北笙一番描述,亦是有惊无险。
“爹爹,亏得女儿机灵,与战奴都装扮成党项农人模样,待女儿闻得有大军马蹄,在车内将那宋将铠甲去除,留一白色罗衫,其上都是血迹,掩过张元耳目。”
野利遇乞上前探看那宋将,但见其面如金纸,毫无血色,身上一件白色罗衫大半被血迹浸透,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怕是这身上的皮肤没有几块是好的了吧!野利遇乞常年征战,自己当年也曾从刀山火海中拾得一条命来,也曾如此重伤,当年若非北笙她娘,自己早也就身首异处。因此,这北笙带了这大宋将士来,野利遇乞心下明镜似的,这小儿女的心思,拦是拦不住的。
但是野利遇乞也知道,若是收了这战将,自己天都王府,甚至是整个野利氏族都可能被殃及。当年北笙她娘的娘家,乃大宋望族。便是因了救他这番将一命,闹得一家子人仰马翻。虽说大宋天子仁慈,未曾开罪整个氏族,但到底家族势力是越渐式微。而反观现在的大王,那李元昊可不比当年的赵恒,今日紫金袍,明日阶下囚,谁能说得准?
但是,此时若强行让北笙弃了这宋将,那是万万不可。她既然能舍命从好水川奔到我天都寨,怎可能在此将宋将置之不理?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当下野利遇乞便遣了细封顺义速到营帐救治,又让北笙与战奴换了一身脏衣,去前厅饮食。
待北笙、战奴告退,野利遇乞与南鸢将那北笙的话再细细琢磨了一番,父子儿子都乃用计之人,几番商讨之下,只是摇头。
“爹爹,孩儿觉得不妙。”
“不瞒你说,为父也觉此事欠妥。”
“方才我见那宋将一件罗衫被鲜血染红大半,但是,不论伤势多重,这男子身上的罗衫可不是一般党项农人穿得起的,就是在大宋,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才能上身的。普通百姓,谁会穿那么好质地的衣衫?”
“我儿言之有理。为父也觉蹊跷,这北笙虽是女扮男装,说自己是六盘山农民,脸面上看,她倒是修饰得不错,但是一双手却是白嫩得很,那张元一向细致入微,要说他完全没有察觉,真的是没有人能相信。”
“妹子一向自负,觉得自己胆识过人,但毕竟养尊处优,未曾经过大风大浪,很多地方难免轻敌。只是,爹爹,孩儿一事不解,既然这张元很有可能察觉到妹子系假扮,为何没有当场将其拿下?还放她一路狂奔至此?”
野利遇乞眉头深锁,与那南鸢道:“儿啊,大事不妙!”
“爹爹?”
“那张元老奸巨猾,他岂是能善罢甘休的主?想必是放长线钓大鱼,他估算着北笙到我军寨的时间,然后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我营寨将那宋将一并抓获,赖我天都军私藏宋将,有叛逆之心。到时候,就不是我们说没有就没有的道理!”
“爹爹,这怎么办?”
“赶紧叫了你妹子,带这宋将出营!”
“天色已晚,你让妹子去哪里?不若将那宋将弃了拉倒,免得夜长梦多。”
野利遇乞见儿子说话正中自己下怀,便也不多掩饰,与南鸢道:“不瞒你说,方才你妹子带着宋将前来,为父便觉不妥,但你知道你妹子的性格,若是来强的,恐怕适得其反!”
“爹爹说得是,事不宜迟,趁着这会儿妹子还在前厅饮食,那宋将在细封郎中处,我赶紧派人处理一番。”
“我儿莫慌,方才为父已经悄悄遣人通知厨房,在北笙战奴二人饮食里加些安神镇静之药,想必他二人现在已经好生安歇去了。”
“还是爹爹计高一筹,未雨绸缪。”
“南鸢啊,汉人有句俗话,‘女大不中留’,你这妹子聪慧过人,胆识卓绝,但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爹是担心北笙步娘的后尘。”
野利遇乞听得南鸢一番言语,正中自己心事,心中一酸,平日里都道这个儿子不中用,成天干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不像关键时刻,这儿子如此懂自己的心意。
而那南鸢对爹爹之心焉有不知之理,他早知爹爹一心向着妹子,对自己在翊卫司任职,暗自为大王培养杀手组织非常不齿,但他也知,自己毕竟是野利遇乞的儿子,总会有机会让爹爹对自己刮目相看的。
此刻,便是机会。
提及娘亲,南鸢见爹爹面色沉郁,亦不再多言,只是颔首一拜:“儿领命!”
那巴沁仁海的部队来得果然及时,竟是比野利遇乞料定的还早了一个时辰。
“天都王这是作甚?是要领兵作战么?”
军寨门口,巴沁仁海一队大军被拦于门外,门内是野利遇乞帅万余大军整装相迎,那张元做于战车之上,原是胸有成竹前来拿人,未曾想遇到这架势,心中未免有些慌神。
“原来是国相,国相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派人通传,本王以为是那宋军残余要做搏噬反扑,困兽之斗。”
“天都王多虑了,这天都寨谁不知道是我大夏天都王的势力,莫说那宋军刚刚吃了败仗,就是鼎盛时期,也未敢在您这虎口中抢食啊。”
“国相说笑了。不知国相此番率大军前来,是何用意?”
“天都王不请张某进寨么?这夜幕降临,四周清冷,你我如此兵戎相见,知道的说咱没个礼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夏国要搞内讧呢。”
“哦?老夫还真当国相要搞内讧呢?原来不是。哎呀,得罪得罪。”野利遇乞大笑传令道:“赶紧散开,给国相、巴沁将军让路。请二位前厅见!”
甫一座定,巴沁仁海便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野利遇乞见状,假装惊道:“巴沁将军,怎地如此神色?来我天都寨恐怕不是与老夫叙谈论战事的吧?”
不等巴沁仁海开口,那张元便哈哈大笑起来。“天都王,方才一路过来,你这军寨血腥气很重哇。”
“能不重吗?我这损兵折将的,除了沙场战死的兄弟,还尚有千余将士受伤,重伤者数百人,都还在鬼门关挣扎。看样子,巴沁将军这部下倒是精壮得很,不好生回营将养,还一路劳顿,到我天都寨来慰问。”
张元听得野利遇乞言下之意是巴沁仁海不体恤下属,心想这个老狐狸,都道他生性耿直,谁曾想是个厉害角色。
“天都王您别怪仁海今日造次,把人交出来咱们便是各不相干。”这巴沁仁海平日里忌惮野利家的势力,对野利遇乞也是低眉顺眼。今日仗了国相的颜面,将平日里对野利家的不满都表露无遗,态度颇为轻慢
“人?我这里都是人,巴沁将军要找的什么人?”野利遇乞一脸无辜道。
“天都王,巴沁将军生性直爽,多有得罪。但事出有因,也情有可原。今日在蠖螭盘附近,我军偶遇一辆马车,说是救父前去天都山寻医的,当时张某也就信了,还许了他救命的紫金丸。但事后,张某回想,此事此人多有蹊跷,那乡野老者虽重伤,却一身罗衫,其子面上虽粗,手却白嫩,不似寻常山野农夫。”
“那与我天都军有何干系?”
“这马车一路往天都寨而来,更有甚者,我们也疑心这车内小子乃女子假扮,若说此时战况有什么女子如此胆大,我能想到的就是野利家的大小姐野利北笙。”
“哦?有何线索说是小女?小女不是在你巴沁将军麾下,铁鹞子部署,她的行踪您难道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