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黑狼在呜咽声中抽搐着断气儿,反观母狼同样浑身浴血,仿似一身皮毛本非雪白、而是赤红,那斑驳的几许雪白才是点缀其间的杂色。
雪面上绽开的“红梅”愈发鲜艳了。
趁血还热乎着,白狼在地上翻来滚去擦了擦,在确认男婴一息尚存之后,开始警惕地巡查战场,但凡见那似未死透的便照其脖子补一口。
又去往坑边——她可没忘有几匹黑狼掉下去了死活不知,盯了片刻察无异状,这才叼起男婴一瘸一拐地忍痛速撤。
其涉历之老练,经验之丰富,生性之谨慎,据此可见一斑。
“有朝一日若有幸再遇,我必奉汝为母。”宠渡不觉噙泪跪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模糊白影郑重稽首。
如若无此白狼,我宠渡纵然免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也逃不过森森狼牙,焉能活至今日?
狼妈于我恩同再造。
狼妈深恩天高地厚。
所以这一拜并非矫情。
所以这一拜绝不可少。
非但必要,且不足以谢其万一,因为另有更多与狼妈有关的记忆片段令人动容:将宠渡依偎在怀任其取暖,驮着宠渡四处觅乳,引导宠渡初次啸月,采集狼毛聊作襁褓,在一干狼崽子抢奶水时对宠渡的偏爱……
及至狼妈托孤,宠渡方才回归人族世界,从此与老头子浪迹天涯游戏人间,看着逐渐模糊行将消散记忆片段,不由的再叩稽首。
这一拜还谢狼妈。
这一拜也谢师父。
宠渡擦掉脸颊上的泪痕,深吸两口气缓了缓心虚继续查阅,谁承想一段意外之喜竟解开了一直萦绕于心的某个不大不小的困惑。
在那段渺远的记忆中,宠渡在路边给老头子留刻暗号时巧遇了躲在石头后一名五六岁的小姑娘。
女孩儿正遭人驱赶。
宠渡花言巧语一番糊弄将追来的村民骗去远处,将女孩儿救下,温言安慰道:“好妹妹别怕。现下没事了。”
“多谢小哥哥搭救。”
“他们为何赶你,又缘何叫你‘妖女’?”
“小哥哥……不觉我样子很怪么?”女孩儿嗫嚅着,见宠渡摇头便透出几分喜色来,“我一生下来爹娘便不要我,是姥姥将我抱回山中养大的。听说这里是爹娘住的地方,我一直想来看看,所以这次下山就故意跟姥姥走散了偷偷寻过来。”
“那见到爹娘没?”
“听说早搬走了。”小姑娘摇摇脑袋,“我心里委屈,没忍住就哭了。”转而又笑逐颜开,“却引来好多蝴蝶围着我飞。那些伯伯婶婶见了就被吓着了嘛,又见我这副模样,便当我是妖怪。”
“黑是黑了些,”宠渡哈哈大笑,“不过很标致呢。”
“真哒?!”小姑娘猛睁双目,眸子里异彩纷呈,“就是咯。就算是妖怪也不全是坏的嘛。比如姥姥,还有寨子里的兄弟姐妹,都待我很好很好。”
“如此言来,姥姥是妖?!”
“哎呀。”小姑娘忙不迭捂嘴,“说漏了。”
“无妨。哈哈哈哈……”
“小哥哥貌似一点不怕呢。”
“姥姥人呢,可会来寻你?”
话音甫落,却见一道玉白魅影悄然落在近旁。小姑娘欢叫着飞扑上前,唤道:“姥姥你可来啦。是这位小哥哥救了我哩。”
“这就是你姥姥呀。真好看。”
“你是谁家男娃?小小年纪嘴儿倒是甜。”素衣美妇转望女孩儿嗔道,“你个小妮子翅膀硬了?还不随我回山?!”
“小哥哥……”小姑娘拗不过,一只小手被美妇紧紧攥着,一步一回头高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宠渡。”
“我叫奴儿。念奴儿。”小姑娘露齿欢笑,另一只手举过头顶连连挥舞,“渡哥哥。后会有期哟。”
随着二人一溜烟消失不见,记忆的画面开始扭曲消散,徒留那句“后会有期”兀自飘荡耳畔,令宠渡呆愣半晌。
这竟是自己与念奴儿的初见?!
“难怪万妖山中相遇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原来我与那丫头早就认识。”宠渡喃喃,“映月湖边姥姥看我时也神色奇怪,想必当时就一眼认出我来了。”
可为何自己对初遇这段经历了无印象?
是了……彼时年方八岁,离开那座小山村不久后自己便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被一阵高烧夺去小命;按老头子的说法,正是“妖风邪气”侵体所致。
却也因祸得福,就此生出气感步入玄门。
一念及此,宠渡释然。
随即一道灵感冷不丁蹦将出来:不论狼妈护犊还是山村初遇,两段记忆都实打实地存在着,却从未被想起来过。
由此是否可以推断,人之所见所闻必不会“雁过无痕”,奈何某些片段埋藏太深,不容易回想起来罢了,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若真如此,那这十几年来还有多少记忆是看似被忘却实则有迹可循的呢?
比如……关乎爹娘的。
这要回溯最初。
要不就从娘胎那会儿开始?
所幸看过这么久这么多,宠渡好歹也摸索出了些许门道:那最亮的光斑对应着新近记忆;灰白的当属稍久之前的经历;而越是暗淡残缺的,所截存的故事则越是久远。
宠渡闭眼吁气,心中念念有词。
良久,忽而从下方传来隆隆闷响,连深渊也随之轻颤;与此同时,深渊底部泛起绿色光芒,勾勒出一道清晰轮廓映入宠渡眼帘。
那是两扇门。
只此二门便占据了整个深渊底部,足见其磅礴。此刻撞击愈发急促,剧烈,显见门后封存的绝非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宠渡心知坏了:只因欲窥最初的记忆,故而招此异动,二者之间必有干连与感应;如今再想掐灭念头已然晚矣。
没来由一股惊怖惧意攫住心神,宠渡立时动弹不得;偏那片绿光却令人如沐春风倍觉温暖。
便在这恐惧而又期待的矛盾煎熬中,渊门轰然洞开。
——砰——
整个深渊应声剧颤,开始塌陷。
从渊门的破口处,团团黑焰腾腾而起,汹涌翻滚着朝宠渡直扑而来。
前后脚工夫光芒万丈,一棵参天大树瞬息拔高,直接撑破渊门,勃勃生机催化出盎然绿意飞速漫卷,欲作牢笼将黑焰包裹,笼罩。
樊笼将成未成,黑焰一分为二,二分为三,三分万千,化作无数道黑气状似蛟龙,与树枝两相绞缠,侵蚀,吞噬,消解。
饶是绿树枝繁叶茂,仍有那么几许黑气泄出树笼,虽然很快被绿树逐一捕获,到底拦不住其中一丝丝舔在了宠渡脚尖上。
心神,触之即溃。
丹谷山洞中,宠渡骤然睁眼,弯腰一道血箭飙射出口。
那血……正正落在圆盘与圆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