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故意把话题往宗教上偏,一直在试探的布莱雷利不同,夔娥明显在想别的事——正如她先前所讲,之前没有那个心思,之后未必没有。她“唔”了一声,手搭上了膝盖:“你说有没有可能……”
“没有。”布莱雷利明白她想说什么,“……时机不到,你点火也没有什么用——何况,他既然自己都那么想了,再过那么一段时间……那个就发生了,何必急于一时呢。”
碍于还有别人在,他也开始打起哑谜。
“我知道啊,我就想想嘛……即使最后该发生的会发生,但以卡尔普大叔
的年纪还等得到吗?以索菲娜的处境等得到吗?还有这位……”她偏过头,看了一眼一直坐在角落的苏尔。
“……”
“抱歉,我就是觉得有点难过而已。”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尔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凝滞状态,他能猜测到这两人之间在谈什么重要的、还可能与他们这些人有关的事,他没去追问那是什么,而是给这对把话题越聊越僵的青年男女打起了圆场——现在都他还不知道的是,以后他还得经常干这事儿L。他把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似乎想给您引荐梅德韦杰夫公爵。”
“嗯哼,这位公爵有什么说法吗?”
“他是个相当有学识的人,而且是赞成改制的那一派……”苏尔说。在夔娥看来,他的声音其实相当温柔,当然,也可能在她看来,在情绪不激烈的时候,俄语也是一种相对柔和的语言。
“和地主相比,他的资产更多,原本在省里也算个知名人物。”
“原本。”布莱雷利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微妙之处:“怎么,他得罪了其他贵族?退出了圈子?”
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因非要同丈夫离婚以追求爱情而被京城的上流圈子所疏远。不过,这件事不太可能发生在身为男性的梅德韦杰夫公爵身上,他即使是得罪了沙皇身边的什么人,也不至于连省里的贵族都不来往了——要么是他主动的。
沉默了一会儿L,苏尔无意识地碾了一下手指,“他只来往于在县里和另外八个村子之间。”
在布莱雷利开始细究这句话蕴含的信息,之前,他开始向他们打听起了外边的事情,和尼古拉一样。对于这些生活在乡下、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县城的人而言,其他省、乃至其他国家是过于遥远的事物,和他们这些集体农庄的乡巴佬们大概得隔个几万俄里,除了一些商人、贵族和流放过来的苦役,也没什么人知道彼得堡和莫斯科究竟是什么样的。
交谈间,布莱雷利在套到了对方主要是给地主放牧牛羊的同时,还发现苏尔懂得不少东西,他既知道那些被砍了头的十二月党人,也知道1812年的莫斯科大火。布莱雷利把剩下半个面包给了苏尔,然后挪动油灯,使其远离漏风的窗户。他想,他身上都没有什么牲畜的味道,只有松林混着一点树木被燃烧后的烟味。
“您还知道波拿巴。”布莱雷利笑了一下:“还有那些将领……说起来,这仗打得也稀里糊涂……哦,毕竟我不是真的法国人,您想怎么评价波拿巴都行,这儿L没别人。”
“话说波拿巴是谁?”夔娥问。
“拿破仑。”
“哦……”那位滑铁卢英雄。夔娥对西欧历史的了解全看布莱雷利什么时候感兴趣讲两句,然后被其中过长的人名给绕晕。总的来说,他们各自为苏尔补充了一些东西方的见闻——属于本时代的。苏尔不太讲得清现在的具体年份(他的建议是,布莱雷利如果想知道,可以去问公爵)相比起对尼古拉打的太极,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讲了些真实发生过、又或者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诶,”夔娥突然转过头:“……外头下雨了。”
狂风将雨幕一掀再掀,只有那些爱好求神问鬼的人才会去仔细钻研隆隆雷电节拍中的含义,土坑很快就被雨水注满;三个人就这样坐在不算宽敞的木屋里,要说是命运,那也不尽然。沉默寡言的苏尔听到了最后,蜡烛——只有教堂和壁龛才会长久点燃的蜡烛,居然就这样为他燃烧了一夜,只因为他想知道一点外界的信息,在风雨大作的夜晚,他不用去马厩中睡觉,而是被允许呆在屋子里。
……这就好像,他真的是个人了一样。
他保守秘密的心态被烛光慢慢灼噬、融化,尽管这两人的身份成谜,尽管布莱雷利在提起圣父圣子圣灵时,语气轻蔑且复杂,他噙着微笑,却是整个屋子里最为冷淡的那人。
这是个不求宽恕的人,他隐约惊觉,他本该说上一句愿上帝保佑,不过,可惜的是,在场的人要么不信上帝,要么早就背离那条不存在的、通往天国的道路了,但这也无伤大雅,雨一直在下,从最后一滴开始往上溯源到第一滴之前,这里都将是仅为他们三人而存在的、本无用武之地的避难所。!